顾知言的手指在玉牌上摩挲两下,寒铁般的凉意顺着指节爬进骨髓。
他把玉牌塞进贴身衣袋,竹篓里青鳞豹的雷纹骨殖硌得后腰生疼——这副骨架够换三帖续魂散,够宋继贤多撑半个月。
风突然变了方向。
乱葬岗的阴雾被撕开道口子,远处残庙方向传来嘶鸣,像有人用锈刀刮过青铜鼎,刮得他后颈寒毛倒竖。
黑骨墟的混子常说,破庙供的是战死的邪将,每到阴月风大时,神像眼里会淌血水。
顾知言捡骨三年,最怕这种声音——那是阴煞聚成了形,寻常人沾着点就得掉层皮。
他本想绕着走,竹篓却突然一重。
低头看时,怀里揣的麦饼不知何时掉了出来,滚到雪地里,沾了半块泥。
他蹲下身去捡,余光扫过庙门歪斜的影壁——
神像裂隙间蜷着团灰扑扑的影子。
顾知言的呼吸顿住。
那是个孩子,缩成虾米似的卡在石缝里,眉心有道暗红的血痕,像被谁拿锥子戳过。
更怪的是,周围飘着的阴煞雾气到他身前三寸就散了,像撞在无形的墙上。
黑骨墟的阴煞连野狗都能啃得只剩骨头,这孩子却好好的,睫毛上还凝着雪珠。
“顾知行?”他喊了一声,声音发颤。
那孩子动了动,额头蹭过石缝里的青苔,血珠顺着鼻梁滚进嘴角。
顾知言冲过去时踩碎了块冻硬的尸布,阴煞被惊得“嗡”地炸开,可那孩子连眉头都没皱,只无意识地往他怀里拱,像只寻窝的小猫。
“傻孩子,跑出来做什么。”顾知言把他打横抱起,竹篓“哐当”摔在地上,雷纹骨殖滚了一地。
他顾不上捡,只觉得怀里这团小身子烫得惊人,比灶坑里的炭还烫,烫得他胳膊发疼。
残庙的门轴吱呀响。
宋继贤在草堆里翻了个身,盲眼上的布条滑下来,露出青白的眼皮。
顾知言把顾知行放在她旁边,先摸了摸妹妹的额头——凉的,正常。
又去探顾知行的,烫得他缩回手。
麦饼早被雪水浸透了,他就着灶台上的破碗掰碎,加雪熬成糊糊。
木勺搅着碗底时,他听见顾知行喉咙里发出小猫似的呜咽,抬头正看见对方眉心的符印在渗血,红得像要滴下来。
“忍着。”他撕下衣襟角,蘸了雪水去擦那血。
指尖刚碰着皮肤,顾知行突然攥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符印的光猛地亮起来,照得草堆里的宋继贤睫毛轻颤,像被什么惊醒了。
“疼就喊。”顾知言轻声说,另一只手按住他乱动的膝盖,“我在这儿。”
顾知行的指甲松了些,却仍死死攥着他,掌心的月牙茧硌得他生疼。
顾知言突然想起,今早给这孩子擦脸时,也是这样的茧——这么小的孩子,能磨出这种茧的,得是天天握刀,刀刃磨着虎口,磨了三年五载才成的。
灶里的柴湿了,火星子噼啪乱溅。
顾知言摸出火折子,连打了七下都没点着。
他盯着跳动的火绒,忽然想起云虚子说过的话:“心火诀不是正经法门,以魂引火,烧的是命。”可现在顾知行烧得说胡话,宋继贤缩在草堆里发抖,他咬了咬牙,指尖抵在掌心,咬破一道血口子。
血珠落在火绒上,腾地窜起团幽蓝的光。
顾知言掌心的光映着两张苍白的脸,宋继贤的盲眼转向他,嘴角扯出个模糊的笑;顾知行的烧却更厉害了,额头烫得能煎蛋,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别关门……哥哥……别关门……”
顾知言的手一抖,心火差点灭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从妹妹病了以后,从爹娘被赶去乱葬岗以后,他的手就没抖过。
可现在,他能清楚地听见顾知行的呼吸,一下,两下,像敲在他心上的鼓点。
“我不关门。”他轻声说,把顾知行的手包在掌心里,“我守着。”
檐角的铜铃突然响了。
顾知言抬头,正看见那只黑犬立在檐下,绿眼睛直勾勾盯着顾知行的眉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像在警告什么,又像在……臣服?
“你也觉得他怪?”顾知言自嘲地笑了笑,“我早知道他怪。可他是我捡的,我得……”
“我带你走。”
话出口时他自己都惊了。
黑骨墟的雪从来没停过,他连妹妹的药钱都凑不齐,拿什么带谁走?
可顾知行突然攥紧他的手,烧得滚烫的掌心贴在他手背上,像团要化的雪。
心火“轰”地旺了起来,照亮了神像剥落的金漆,照亮了宋继贤脸上的灰,也照亮了顾知言眼里的光——那光是他在爹娘坟前没掉的泪,是被赵厚仁踹翻竹篓时没弯的腰,是现在,突然冒出来的,一点热气。
黑犬的吼声停了。
它转身往乱葬岗方向走,尾巴扫过积雪,留下串梅花似的脚印。
顾知言望着它的背影,忽然想起今早捡到的玉牌,想起上面的“九狱”二字。
他摸了摸怀里,玉牌还在,凉得像块冰。
雪又大了。
顾知言给两个孩子盖好破袄,起身去捡竹篓里的骨殖。
雷纹骨殖沾了雪,泛着冷森森的光。
他蹲在地上时,听见顾知行在睡梦里喊“哥哥”,声音轻得像片雪,落进他心里,化了。
明天得去西头药铺问问,续魂散涨没涨价。
明天得去赵厚仁的斗兽场,把雷纹骨殖卖个好价钱。
明天……
他抬头看了眼庙外的天,乌云压得低低的,像要塌下来。
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他眯起眼。
忽然想起顾知行眉心的符印,像道要开的门——门里有什么?
他不知道。
可他知道,只要这扇门还没开,他就得守着,守着这两个小的,守着这快要散架的家。
黑犬的脚印已经被雪盖住了。
顾知言扛起竹篓,转身时踢到块冻硬的土坷垃,“当”地撞在神像腿上。
神像的脚趾裂了道缝,里面掉出片碎玉,泛着和顾知行符印一样的红光。
他蹲下身捡起那片玉,雪光里,隐约能看见上面刻着“烬神”二字。
风卷着雪灌进庙门,顾知言打了个寒颤。
他把碎玉塞进衣袋,和那半块“九狱”玉牌碰出轻响。
远处乱葬岗传来狼嚎,比夜里的更凶,像有什么东西要挣开地底下的锁链。
他摸了摸草堆里两个小身子,确定都暖着,这才提起竹篓往外走。
雪已经没了脚面,每一步都陷得深。
他回头看了眼残庙,火光从破窗里漏出来,像颗小小的星。
明天,等雪停了,他得去乱葬岗最深处——听说那里埋着上古修士的骸骨,骨头上的纹路能换更多钱。
雪还在下,越下越大。
顾知言的脚印很快被盖住了,只留下道模糊的痕迹,往乱葬岗深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