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言的棉鞋在雪地里陷得更深了。
他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和着妹妹宋继贤今晨咳血的声音——那声闷在被窝里的“哥哥”,混着铁锈味的腥甜,像根冰锥扎进他后颈。
怀里半块冷馍硌着肋骨,是他从西头老妇扔的符纸堆里翻出来的,沾着朱砂印子,此刻冻得比石头还硬。
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他哈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凝成霜。
乱葬岗的枯枝在头顶吱呀作响,远处传来野狗啃食冻尸的撕咬声,他攥紧竹篓的手又紧了紧——篓里的雷纹骨殖是给妹妹续魂散的钱,是命。
残庙的断墙突然撞进视线时,他的膝盖已经在打颤。
庙门早没了,只剩两根朽木斜插在雪里,像两柄生锈的剑。
他踉跄着栽进去,后背撞上剥落金漆的神像,冰碴子顺着后颈滑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然后他听见了低吼。
那声音像块磨钝的刀,从神龛方向刮过来。
顾知言抬头,看见那只黑犬——就是昨天在乱葬岗盯着他的那只,此刻伏在积灰的供桌前,颈毛炸成刺,獠牙在幽绿眼睛下泛着冷光。
它的视线没在他身上,而是钉向供桌底下——那里蜷着团灰扑扑的影子,是个比宋继贤大不了多少的小娃,膝盖抵着下巴,指甲深深掐进手背,指缝里渗着血珠。
小娃眉心有道暗红符印,像道裂开的门。
顾知言的呼吸顿住了。
竹篓“哐当”落地,雷纹骨殖滚出两三块,在雪地上撞出清脆的响。
黑犬的耳朵猛地竖起来,喉间低吼变了调,像根绷紧的弦。
小娃被响声惊得缩成更小的一团,额头磕在供桌腿上,发出细弱的抽噎。
“别怕。”顾知言脱口而出,声音哑得像砂纸。
他往前跨了一步,鞋底碾碎块冻硬的血痂——乱葬岗的雪下埋着太多东西,他早习惯了。
可黑犬的反应比他更快,它前爪一蹬,带起的风掀翻了供桌上的残香,幽绿眼睛里燃着他从未见过的凶光。
顾知言想躲,可身体比脑子慢了半拍。
利爪划开左肩的瞬间,他闻到了铁锈味——不是血,是黑犬爪尖渗出的某种腐臭液体,沾在皮肤上像被泼了滚油。
剧痛顺着神经窜到太阳穴,他眼前发黑,踉跄着撞翻了供桌。
小娃尖叫一声,从桌底滚出来,额头的符印裂得更开,暗红纹路沿着眉心往额角爬。
“哥哥……”那声唤轻得像片雪,撞进顾知言耳朵里时,他正看见妹妹咳黑血的脸。
宋继贤今早攥着他的衣角,指甲掐进他腕骨,说“哥哥别去乱葬岗”,说“雪地里有吃人的狼”。
此刻黑犬的獠牙咬向小娃的脖子,他突然想起昨夜在破庙,这小娃缩在草堆里,往他和宋继贤身边蹭,像团没温度的火。
“滚!”顾知言吼出声,声音破了音。
他抓起脚边半块断砖,砸向黑犬的脑袋。
第一下砸偏了,擦着耳朵磕在墙上,溅起火星。
黑犬转头扑他,爪子撕开他的裤管,血珠子落在雪地上,很快冻成暗红的点。
他咬着牙再砸,这次结结实实砸在犬头上,“咔嚓”一声,像砸开个烂西瓜。
黑血喷出来,混着白花花的脑浆,蒸腾起诡异的青雾。
顾知言被溅了满脸,腥味呛得他直咳嗽。
黑犬的爪子还卡在他大腿里,却没了力气,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呜咽。
他又砸了第三下,第四下,直到断砖裂成两半,黑犬的脑袋成了团模糊的血肉,青雾越散越浓,裹着雪粒子往庙外飘。
小娃还在发抖。
顾知言抹了把脸上的血,伸手去拉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得厉害。
小娃的手比他还凉,像块冰砣子,却死死攥住他的食指,往自己怀里带——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要把他的温度揉进骨头里。
他低头,看见小娃眼里全是他,没了恐惧,只剩……依恋,像宋继贤生病时看他的眼神。
“疼吗?”顾知言哑着嗓子问,指腹擦过小娃额角的血。
小娃摇头,却往他怀里钻得更紧。
他这才注意到小娃的破衣服下鼓着块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半块冷馍,和他怀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原来今早他在符纸堆翻找时,这小娃一直在旁边蹲着,捡走了他漏掉的另一半。
庙外的雪还在下。
顾知言把小娃塞进自己怀里,用破袄裹紧,这才觉得左肩的伤疼得钻心。
黑犬的尸体开始冒青烟,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只剩一滩黑血在雪地上,泛着诡异的紫。
他盯着那滩血,突然想起昨夜神像脚趾缝里掉出的碎玉,上面的“烬神”二字,和小娃眉心的符印,颜色一模一样。
小娃在他怀里动了动,轻声说:“哥哥身上暖。”
顾知言喉结动了动。
他摸了摸怀里的雷纹骨殖,又摸了摸小娃额间的符印。
远处传来梆子声,是更夫敲过了亥时——他得赶在子时前回去,宋继贤的药还没煎,续魂散的钱还没凑够。
可怀里的小娃像团烧不起来的火,烫得他心口发疼。
黑犬的残骸已经化得只剩一滩黑水,在雪地里洇出个诡异的漩涡。
顾知言扛起竹篓,把小娃背在背上,雪沫子灌进领口,他打了个寒颤。
小娃的手圈着他脖子,暖了些,却还在抖。
他低头看了眼脚边的断砖,上面沾着黑血和脑浆,在雪光里泛着青。
“别怕。”他又说了一遍,声音比刚才稳了些。“我带你回家。”
庙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雪片拍在断墙上,发出呜呜的响。
顾知言的脚印刚踩进雪里,就被新下的雪盖住了。
他背着小娃往黑骨墟方向走,怀里的半块冷馍和碎玉碰出轻响,像两颗心跳,一下,两下,和着他后颈的疼,和小娃额间符印的红。
黑犬的残骸里,最后一缕青烟升起来,缠上庙梁的断木,发出细弱的哀鸣。
黑犬最后的哀鸣被风卷走时,顾知言膝盖一软,重重砸在积了薄雪的青石板上。
左肩的爪痕还在渗血,混着黑犬爪尖残留的腐液,疼得他后槽牙直打颤。
他扶着供桌残腿喘气,忽然意识到——那团灰扑扑的影子还在。
小娃不知何时从供桌底下爬了出来,此刻正蹲在三步外的雪地里,脏污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却半点没躲。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盏浸在雪水的灯,直勾勾盯着顾知言,睫毛上沾的雪粒化了又凝,在眼尾坠成细小的冰珠。
顾知言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刚才扑咬时,这小娃明明被撞得额头渗血,却没哭没嚎,只缩成一团护着怀里的半块冷馍。
此刻那冷馍还攥在他手里吗?
顾知言眯眼去看,小娃的手指蜷得死紧,指缝里露出半片焦黑的馍皮,和他怀里那半块的断口严丝合缝。
“你……”顾知言开口,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刀。
他想问“疼不疼”,想问“怎么会在这儿”,可小娃突然动了——他往前爬了半步,膝盖蹭过黑犬残骸化成的黑水,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抬着那张沾血的小脸,嘴唇微微开合,像是要说话,又被什么哽住了。
顾知言的呼吸顿住了。
那眼神太像了。
五岁那年,魏氏祖祠被青鳞门烧得通红,他缩在供桌底下,看着族老被斩下的头颅滚到脚边,血溅在他绣着云纹的鞋面上。
有个抱着他逃跑的侍女被箭射穿后背,倒在他怀里时,也是这样的眼神——没哭,没喊疼,只死死盯着他,像要把最后一口气都凝成一道光,烙在他骨头里。
“你……”顾知言又开口,这次声音轻得像片雪。
他伸出沾血的手,想摸摸小娃的额头,却在半空顿住——他的手太脏了,指甲缝里嵌着黑犬的脑浆,指节还在渗血。
可小娃没躲,反而往前凑了凑,让他的指尖擦过自己冻得发硬的发顶。
“饿吗?”顾知言突然想起怀里的冷馍。
他摸出半块,冰得硌手,却对着小娃掰成两半。
碎渣子落在雪地上,很快被新下的雪盖住。
小娃的眼睛跟着碎渣子转,喉结动了动,却没伸手接。
“拿着。”顾知言把半块馍塞进他手里,粗糙的掌心蹭过小娃指尖。
那指尖比雪还凉,却在碰到他老茧时猛地一颤。
顾知言没注意,只看见小娃眉心的符印突然亮了一下,暗红纹路像活了似的,顺着额角爬进乱发里,又倏地暗了下去。
风突然停了。
庙外的雪粒子悬在半空,像被谁按了暂停键。
顾知言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两下,撞得伤口生疼。
小娃低头盯着手里的馍,突然把冻得通红的手背在身后,往顾知言怀里拱。
顾知言僵了僵,还是伸手圈住他——这小娃瘦得像根柴,隔着破袄都能摸到凸出的肩胛骨,可体温却烫得反常,像块埋在雪里的炭。
“哥哥。”小娃闷声唤了一句,声音含在他衣襟里,闷闷的,却像颗小石子,“咚”地砸进顾知言心口。
他想起今早宋继贤咳血时,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衣角,哑着嗓子喊“哥哥”。
那时他摸着妹妹滚烫的额头,想着要是能多捡半块符纸换钱,要是能早半小时回来……可现在,怀里这团烫人的小火苗,让他后颈的冰锥突然化了,化成一滩又酸又软的东西,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睡会儿吧。”顾知言扯下自己的破袄,裹住两人。
小娃没反抗,缩成更小的一团,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顾知言低头看他,发现他眉心的符印不知何时淡成了浅粉,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他伸手摸了摸那处,皮肤下有细微的脉动,和他的心跳同频。
庙外的天慢慢亮了。
顾知言靠着神像坐了一夜,左肩的伤结了层血痂,腿上的爪印还在疼,可怀里的小娃却暖得像团火。
他数着庙外雪落的声音,想着宋继贤的药钱——雷纹骨殖还在竹篓里,足够换半副续魂散;小娃的符印……或许能换更多?
可他摸了摸小娃冻得发青的手腕,突然觉得那些骨殖硌得慌。
“该走了。”顾知言轻声说,把小娃背在背上。
小娃迷迷糊糊往他颈窝里钻,小手圈住他脖子,像只树袋熊。
顾知言系紧破袄,扛起竹篓往庙外走。
刚跨出门槛,身后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庙门的残木终于撑不住,轰然倒塌,扬起的雪雾里,他看见神像底座上刻着的“烬神”二字,在晨光里闪了闪,又被雪盖住了。
归路上的雪薄了些,顾知言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却没再被盖住。
他走得很慢,怕颠醒背上的小娃。
路过乱葬岗时,他听见林子里传来细碎的低嚎——像野狗,又不像。
他摸了摸怀里的雷纹骨殖,又摸了摸背上小娃的后颈,那里的符印还在微微发烫。
“别怕。”他对着风说,声音被吹得散了,“我带着你呢。”
林子里的低嚎更近了。
顾知言绷紧后背,加快脚步。
他没看见,背上小娃的睫毛颤了颤,眉心符印的暗红纹路,正顺着他的后颈,悄悄爬上顾知言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