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衍的世界是由公式和逻辑构成的。
此刻，他正沉浸在一个精妙的宇宙里——不是天文学意义上的，而是存在于他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一个关于双星系统轨道稳定性的数值模拟。这是他为自己参与的课外项目搭建的简化模型，只差最后几个参数调试，一个优雅的数学之舞即将完美呈现。
图书馆靠窗的角落安静得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他清脆的键盘敲击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干净的白衬衫和线条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眼神专注，镜片上反射着流淌的代码，仿佛外界的一切嘈杂，包括不远处几个女生偷偷打量他的视线，都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无形的、由理性构筑的力场。
然而，力场也有被意外击穿的时候。
“哗啦——”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在他头顶响起。
紧接着，是书本坠落的簌簌声，以及一道阴影的笼罩。
陆知衍甚至没来得及抬头，就感觉一个颇具分量的物体精准地砸落在他手边的笔记本电脑键盘上。
“啪！”
一声不祥的轻响，屏幕闪烁了几下，他精心构建了三个小时的数学模型，就在即将完成的瞬间，被一串乱码和冻结的画面取代。
世界，安静了。
陆知衍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缓缓抬起头，看见一个女生正手忙脚乱地扶住旁边几乎被她带倒的高脚书架，脸上带着刚睡醒般的茫然和闯祸后的惊慌。她的长发有些松散地垂在肩侧，一双眼睛很大，瞳仁是清透的浅褐色，此刻正微微睁圆，像受惊的小鹿。
她的脚边，散落着几本厚厚的、封面花哨的书籍。砸中他电脑的“凶器”，正是其中一本硬壳精装的《存在与虚无》。
“对、对不起！”女生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刚回神的沙哑，她俯身想去捡书，又意识到该先查看“伤员”，动作显得有些慌乱无措，“我没站稳……你，你的电脑没事吧？”
陆知衍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以一种科研人员检查精密仪器的严谨目光，快速扫描了一下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外壳无明显凹陷，屏幕无裂痕。他伸手，按了几个快捷键，试图调出任务管理器，但屏幕毫无反应。
他眉心微蹙，这才将目光正式投向肇事者。
“你的行为，导致我三个小时七分钟的工作进度丢失。”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只是陈述事实，像在报告实验数据，“并且，存在对设备造成潜在硬件损伤的风险。”
女生，也就是沈清弦，眨了眨眼。她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句毫无情绪色彩的“控诉”。通常这种情况下，对方要么自认倒霉，要么会出于礼貌说声“没关系”。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生。他很帅，是那种带着冷感和距离感的英俊，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清明，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但这种严肃和刻板，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好笑。
“呃，非常抱歉，是我的全责。”沈清弦定了定神，决定发挥一点文科生的特长来化解尴尬，她弯起眼睛，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半开玩笑地说，“大概是万有引力定律看我不顺眼，非要让我以这种方式奔向了你。”
她以为会换来对方一个无奈的笑容，或者至少缓和一下气氛。
然而，陆知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的表述存在多处不严谨。”他几乎是本能地纠正，语气带着学术讨论般的认真，“首先，万有引力是任何有质量的物体之间都存在的一种基本相互作用，它不具备主观意志，无法‘看你不顺眼’。其次，导致你身体失衡并产生位移的直接原因，是你自身重心不稳，地球施加于你的重力势能转化为了动能，而非‘奔向’某个特定目标。最后，根据动量定理，你与书籍的总质量和高度的乘积决定了撞击的冲量……”
沈清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听着他一板一眼地、用物理定律逐条拆解她那句即兴的、带着诗意的道歉，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图书馆，而是在某个大学物理课的答辩现场，而她是那个被导师揪住概念错误疯狂输出的倒霉学生。
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
她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形状好看的薄唇，吐出的却是最不解风情的字句。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隐约投来的、带着好奇和窃笑的目光。
“停！”
她终于忍不住，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打断了这位“人间计算器”的现场教学。
陆知衍果然停了下来，略带疑惑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阻止他阐明基本的科学原理。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弯腰，利落地捡起那本《存在与虚无》，以及散落的其他几本书——《悲剧的诞生》、《诗经译注》，还有一本《银河系漫游指南》。她将书抱在怀里，重新直起身，目光迎上陆知衍那双充满理性困惑的眼睛。
“同学，”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心平气和，“我理解了你关于重力势能、动能和动量定理的精彩论述。现在，我们能不能回到最现实的问题上——你的电脑，还能用吗？”
陆知衍似乎这才将注意力拉回实际问题。他再次尝试操作电脑，长按电源键，强制关机，再重启。
屏幕亮起，进入系统。但他之前打开的那个建模软件和所有未保存的数据，已经荡然无存。
“系统可正常运行。”他汇报结果，“但核心进程数据已丢失，无法恢复。”
沈清弦看着他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不知为何，竟然从中读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遗憾？或许是她想象力太丰富。
“所以，是彻底没了？”她确认道。
“是的。”陆知衍点头。
“好吧。”沈清弦叹了口气，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了，毕竟毁了别人的劳动成果，“真的很对不起。你看……我需要怎么赔偿你？或者，我帮你一起重新做？”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对方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遍，那眼神明确地表达着怀疑——你？能行吗？
沈清弦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很好，这个人不仅刻板，还自带一种不动声色的傲慢。
“不必。”陆知衍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数据重构需要专业知识。赔偿亦无必要，设备本身未损坏。”
他合上电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刚才那个意外只是程序运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现在需要做的是清除错误，重启任务。
沈清弦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公事公办的样子，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属于文学院才女的好胜心，莫名地被勾了起来。
就在陆知衍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这个“事故现场”时，沈清弦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她扬起下巴，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狡黠和挑衅的微笑。
“同学，你刚才指出我的表述不严谨，我很受教。”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那么，按照严格的科学逻辑，你是否也犯了一个错误？”
陆知衍动作一顿，终于再次将全部注意力聚焦到她脸上，眼神里带着询问。
“你刚才说，‘万有引力不具备主观意志’。”沈清弦不紧不慢地重复他的话，然后微微歪头，眼神里闪烁着哲学思辨的光芒，“请问，你这个结论，是通过何种实验观察和归纳推理得出的？你能证明，宇宙间这种无处不在的、被称为‘引力’的神秘力量，其背后绝对不存在任何形式的‘意志’或‘倾向性’吗？”
她顿了顿，看着对方镜片后微微闪动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抛出了她的终极武器：
“你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基于现有科学范式的、未经绝对证实的——‘迷信’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陆知衍彻底停下了所有动作。他看着她，那双总是波澜不惊、只有数据和公式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并且，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名为“愕然”的涟漪。
沈清弦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她抱着书，侧身给他让出通道，脸上带着扳回一城的、浅浅的胜利笑容。
“再见，物理系的同学。”
她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图书馆深处，裙摆划过一个轻盈的弧度，像一首无声的诗，悄然离去。
陆知衍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尽头，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
“……迷信？”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与他世界观完全相悖的词语。
良久，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转身走向门口。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理性的宇宙，第一次，被一颗感性的流星，划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