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山城的夏日，连风都带着黏腻的热意。时代峰峻的练习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却吹不散空气中某种无形的紧绷。

张桂源又一次按下音响的播放键，充满活力的电子节拍再次倾泻而出，像夏日骤雨，密集而富有冲击力。他跟着节奏微微晃动身体，额角沁出的细汗在灯光下闪着光，眼神明亮，带着点期待看向角落里的那个人。

“函瑞，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副歌部分我想这样设计……”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空气中比划着旋律线，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仿佛挥霍不尽的能量。

张函瑞坐在靠墙的软垫上，膝盖上搁着他的平板，屏幕上是复杂的音轨界面。他闻声抬起头，露出被碎发微微遮住的眉眼，眼神像浸在溪水里的黑色鹅卵石，清亮，却带着凉意。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音乐结束。

练习室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运作的微弱嗡鸣。

“节奏……太快了。”张函瑞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而且，这里的和弦进行有点太普通了，缺乏情绪上的起伏。”他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平板上轻轻点了一下，播放了另一段旋律。那旋律像是山间清晨的雾气，蜿蜒、清冷，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忧郁感，几个复杂的转音巧妙地镶嵌其中，听得人心里微微一颤。

音乐停下，张桂源眨了眨眼，脸上是纯粹的困惑。他创作的旋律像阳光下的篮球撞击地面，直接、痛快；而张函瑞的，却像深夜独自流淌的江水，藏着太多他一时无法捕捉的情绪。

“我觉得我的节奏挺好的啊，很有力量，适合舞台。”张桂源试图解释，他走到张函瑞身边坐下，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你那个……是不是有点太复杂了？观众可能听不明白。”

张函瑞轻轻蹙了下眉，不是不耐烦，更像是一种无法沟通的无力感。他关掉平板，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音乐不是只有‘明白’和‘不明白’。”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它需要……感受。”

“我感受得到啊！”张桂源立刻接话，语气带着他特有的坦率和一点点委屈，“我感觉很嗨，很想跳舞！”

“不是那种感觉。”张函瑞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自己干净的手指上，“是更深一点的……比如，你听我这个段落，”他又播放了一小段，那里面有一个略显突兀的半音，“这里，是不是感觉心里被轻轻揪了一下？”

张桂源努力地侧耳倾听，浓密的眉毛都快要拧在一起。他听到了那个音，但感觉到的只是一点点“不一样”，远谈不上“被揪了一下”。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合作了几次，进度却停滞不前。他们像是使用两种完全不同语言的人，一个在高声宣讲，一个在低语吟诗，频道从未对齐过。

张桂源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他本性乐观，习惯直来直往，解决问题的方式通常是更努力、更拼命。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在音乐上，他引以为傲的热情和能量，在张函瑞这里就像撞上了一堵柔软却无法穿透的墙。他甚至觉得，张函瑞是不是有点……太挑剔了？

张函瑞则重新戴上了耳机，将自己与外界隔开。他习惯了独自消化声音和情绪。张桂源的音乐在他听来，像一副色彩过于鲜艳饱满的油画，缺乏留白和值得回味细节。那些蓬勃的活力固然感染人，却始终无法触及他内心深处那片需要更细腻笔触才能描绘的领域。

又一次尝试合奏失败后，张桂源看着张函瑞默默收拾东西的背影，那股憋了很久的、混合着挫败和不解的情绪，终于忍不住冒了出来。

“函瑞，”他叫住他，声音比平时高了一些，“我们能不能……稍微简单一点？就先按我这个框架来，把整体结构搭起来再说细节，不行吗？”

张函瑞动作停住，转过身。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或许是练习太累的缘故。他安静地看着张桂源，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种类似失望的情绪。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近乎平静，却让张桂源心里猛地一沉的语气说：

“张桂源，你的音乐里，为什么……什么都听不到？”

这句话像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张桂源那颗被阳光和汗水包裹的心脏。不是批评技巧，不是否定努力，而是从根本上，质疑了他音乐灵魂的“存在”。

张桂源愣住了，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张函瑞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转身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练习室彻底空了下来。

张桂源独自站在原地，耳边回荡着张函瑞最后那句话，还有之前那些他无法理解的、缠绕复杂的旋律碎片。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攫住了他。

“什么都听不到”？是什么意思？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张函瑞刚才坐过的位置，拿起对方遗忘在垫子上的、连接着平板的有线耳机。他犹豫了一下，将耳机塞进耳朵。

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依旧是那份清冷和复杂。但或许是因为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干扰，这一次，他听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专注。他努力地、拼命地去“感受”，张函瑞所说的“更深一点”的东西。

在那些蜿蜒的旋律深处，在几个看似不和谐的音符背后，他好像……真的捕捉到了一点什么。那不是欢快，也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寂静的、无人知晓的噪音，藏在完美音准的缝隙里，细微得如同错觉。

他猛地摘下耳机，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跳动着。

窗外，山城的夜幕已然降临，霓虹灯次第亮起，编织着属于城市的喧嚣。张桂源望着那片灯火，第一次对自己熟悉的世界，产生了一丝陌生的疑惑。

他，是不是真的……错过了某些重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