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自那盒草莓和那副耳塞之后，某种东西在悄然改变。不是惊天动地的宣言，而是像藤蔓沿着墙壁悄然攀爬，无声无息，却扎实地延伸出新的脉络。

张桂源开始真正“听”张函瑞的音乐，不再是为了合作任务而进行的分析，更像是一种好奇的探索。他会在手机里建一个单独的歌单，偷偷存上张函瑞分享给他的一些音乐片段，有些是古典钢琴的选段，有些是独立音乐人充满氛围感的作品，甚至还有一些纯粹的自然音效，比如雨打屋檐、雪落松枝。他在上下班的车上听，在睡前戴着耳机听，试图进入那个被张函瑞形容为“充满细节和情绪”的声景。

他发现，当自己静下心来，那些原本觉得“太慢”、“太复杂”的声音，真的会浮现出画面。一段大提琴的低吟，让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家傍晚升起的炊烟，带着点温暖的惆怅；几个清脆如风铃的音符，又像是夏天冰块撞在玻璃杯壁上，凉意仿佛能透过耳膜传递过来。

这种感觉很新奇。他习惯了用身体去感受节奏，用汗水去表达情绪，而现在，张函瑞为他推开了一扇新的窗，让他看到（或者说“听到”）原来情感的波纹可以如此细腻、如此幽微。

而张函瑞，似乎也在适应张桂源的存在，如同适应一种……背景音。一种稳定、温暖、让人安心的背景音。

这天深夜，练习室只剩下他们两人。张函瑞戴着那副降噪耳塞，窝在沙发里修改编曲，眉头微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张桂源则在另一边，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一段舞蹈动作，他的喘息声和脚步落在地板上的闷响，是房间里唯一的节奏。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尖锐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的宁静。

张函瑞的身体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即使戴着耳塞，那种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还是让他感到不适，指尖在平板屏幕上停滞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张桂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没有看向张函瑞，而是径直走到墙边，伸手将窗户关得更严实了些，厚重的玻璃隔绝大部分噪音。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到角落打开了闲置的蓝牙音箱。

他没有播放自己那些动感十足的音乐，而是选了一首节奏舒缓、旋律悠扬的纯音乐，音量调得恰到好处，既不打扰思考，又足以形成一个柔和的声音屏障，填补了窗外噪音褪去后留下的、让人不安的寂静。

音乐流淌出来，像温润的流水，缓缓充满整个空间。

张函瑞紧绷的肩膀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他抬起头，看向张桂源。对方正背对着他，拿起毛巾擦汗，动作自然得仿佛刚才所做的一切只是随手为之，与己无关。

但张函瑞知道，那不是随手。那是留意，是懂得，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体贴。

他没有道谢。有些时候，语言反而会打破那种微妙的默契。他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平板屏幕，指尖重新开始移动，这一次，动作流畅了许多。那首舒缓的背景音乐像一层柔软的海绵，吸收了他周围所有可能刺伤他的声音棱角。

过了一会儿，张桂源练习完了，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水，走到沙发另一边坐下，和張函瑞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怎么样了？”他喘着气问，目光落在张函瑞的平板上。

张函瑞把屏幕稍稍向他倾斜。“这里，衔接的地方，好像还是有点生硬。”

张桂源凑过去看，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音轨，但他能听。张函瑞播放了一遍，他仔细听着，然后指着其中一段鼓点：“这里，我能不能试试不用那么强的底鼓？换个轻巧点的鼓槌音色，会不会……嗯，更像心跳声？你之前不是说这里想要一种‘等待’的感觉吗？”

张函瑞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张桂源说的，正是他感觉别扭却又一时没想好如何修改的地方。而且，“更像心跳声”这个比喻，精准得超出了他的预料。

“你……怎么想到的？”他忍不住问。

张桂源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湿漉漉的头发：“就……瞎琢磨的。听你那些音乐听多了，好像感觉稍微细腻了一点？”他说得不太确定，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点尝试成功后的小小得意。

张函瑞看着他，心里那片寂静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石子，荡开一圈柔和的涟漪。他低下头，操作着平板，换上了张桂源建议的音色。

再次播放。果然，生硬感消失了，那段节奏变得内敛而富有张力，真的像藏在胸腔里，一声声期待又不安的心跳。

“嗯。”张函瑞轻轻应了一声，算是认可。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极高的赞扬。

张桂源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灿烂的笑容，比练习室里最亮的灯还要耀眼。张函瑞被那笑容晃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指尖却无意识地在屏幕上那个新换的音色标记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窗外的山城已经彻底沉睡，只剩下零星的灯火，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练习室里，舒缓的音乐依旧流淌，一个少年带着运动后的疲惫与满足靠在沙发上休息，另一个少年垂眸专注于屏幕上的旋律线条，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安静而柔和。

他们之间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没有多余的交谈，空气中却不再有最初的紧绷和隔阂，而是流动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宁静，像一艘夜航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并肩前行的、平稳而温暖的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