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江口的潮声

杨戬再次踏上西海的礁石时，距敖寸心带着龙族玉佩离开灌江口，已过了整整三百年。

海风卷着咸腥味扑在脸上，他抬手按住额间的天眼，那只曾看透三界虚妄的神目，此刻却辨不清眼前哪朵浪花里，藏着她当年转身时溅起的泪。

“真君还是回吧。”守海的虾兵捧着珊瑚盏，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怯懦，“三百年了，龙后说过，灌江口的人，再踏西海一步，就别怪她以珊瑚为戟，以巨浪为盾。”

杨戬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那是寸心亲手绣的，青绸上缀着的珍珠取自西海最深处，三百年过去，颗颗依旧莹润，只是边角的丝线早已磨得发白。他想起最后那晚，她把玉带扔在地上，珍珠滚了满地，像她碎在地上的声音：“杨戬，你眼里只有天规，只有你那外甥，何曾有过我半分位置？”

那时他正为沉香劈山救母的事焦头烂额，天界的问责文书堆了半案，听见这话只觉得烦躁，扬手一挥便震碎了她亲手烧制的琉璃盏：“放肆！你可知你这话若被天庭听去，西海要惹多大祸事？”

她站在碎琉璃里，青裙被划破了道口子，却没像往常那样掉泪，只是盯着他额间的天眼笑：“是了，我忘了，你是司法天神，是三界楷模，我敖寸心不过是你求娶来，堵住悠悠众口的摆设。”

第二日天未亮，灌江口的晨雾里就没了她的身影。案上留着龙族玉佩，旁边压着张素笺，字迹被泪洇得发皱：“此后灌江口再无龙后，西海只余寸心。”

他那时以为，不过是小女儿家的赌气。直到三百年间，他踏遍四海，寻遍龙族聚居的每座岛屿，才懂有些转身，便是生死不见。

“通报一声吧。”杨戬的声音比海风还冷，“就说杨戬来还东西。”

虾兵犹豫着去了。礁石上的浪花一遍遍拍打着他的靴底，像极了当年她在寝殿外等他归来的脚步声。那时她总说西海的潮声最好听，他却嫌吵，总让她关紧窗扉。如今想来，那些被他厌弃的声响里，藏着多少她未曾说出口的期盼。

不知等了多久，远处的海平面裂开道缝隙，青金色的龙影破浪而出，盘旋三圈后化作人形。敖寸心立在浪头，一身玄色龙纹袍，发间缀着深海寒珠，比三百年前冷了何止三分。

“杨真君大驾光临，西海蓬荜生辉。”她微微颔首，语气里的疏离像淬了冰，“只是不知真君要还什么？是当年我赔给天庭的十万颗夜明珠，还是被你震碎的那盏琉璃盏？”

杨戬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打开，里面是枚修补过的玉佩——正是她留下的那枚龙族玉佩，当年被他盛怒之下摔碎，三百年间，他寻遍三界能工巧匠，用凤凰泪粘合，用玄铁加固，终于复原如初，只是裂痕处终究留下淡淡的印记。

“我知道，碎了的东西，粘不好了。”他声音有些发哑，天眼隐隐作痛，“可我……”

“真君不必多言。”敖寸心打断他，目光落在玉佩上，却没半分动容，“当年之事，早已了结。我西海不缺这枚玉佩，真君还是带回灌江口，留着给未来的杨夫人吧。”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杨戬却上前一步，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的皮肤冰凉，像西海最深的海水，他触到的瞬间，她猛地抽回手，手腕上竟浮现出层薄冰。

“杨戬！”她厉声喝道，周身卷起丈高巨浪，“你若再放肆，休怪我不念旧情！”

“旧情？”他惨然一笑，三百年压在心底的话终于破闸而出，“寸心，我知错了。当年我不该把天规看得比你重，不该让你在寝殿等我到天明，不该……在你说要走时，没有挽留。”

他抬手按住额间的天眼，那只神目此刻竟流出殷红的血：“你看，它也知道错了。三百年里，它日日灼痛，只因当年没能看清你的委屈。”

敖寸心看着他眼角的血迹，瞳孔微微收缩，却依旧冷声道：“真君的错，与我何干？我敖寸心在西海三百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围着你转的小龙女。”

“我知道。”杨戬从怀中取出支玉笛，那是当年她教他吹西海民谣时用的，笛身上刻着的“寸心”二字已被摩挲得发亮，“我在灌江口的崖边种了满坡的西海莲，每年花开时，都像你当年带来的模样。我还学会了吹那首《潮生》，只是总吹不出你当年的调子……”

他说着，竟当众吹了起来。笛声生涩，带着三百年的笨拙与思念，在海面上盘旋。敖寸心背对着他，肩膀却微微颤抖，玄色的袍角被海风掀起，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衬里——那是她当年最喜欢的颜色，说像灌江口的月光。

笛声落时，她终于转过身，眼底的冰湖似有裂痕：“杨戬，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走？”

他摇头。

“那日我在天庭的瑶池边，听见王母说，你为了保沉香，甘愿剔除仙骨。”她声音发颤，“我不怕你犯天规，不怕你被责罚，我怕的是，在你心里，我永远排在最后一位。”

“不是的！”他急切道，“我从未……”

“够了。”她抬手止住他，从袖中取出个锦囊，扔给他，“这是你当年落在我梳妆盒里的，如今物归原主。”

杨戬接住锦囊，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那是他当年准备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另一半本该嵌在她的龙族玉佩上，却因他总觉得时机未到，迟迟没有送出。

原来她早就发现了。原来她等了那么久，等的不过是他一句坦诚。

“寸心……”

“回去吧，杨戬。”她转身望向翻涌的西海，声音轻得像叹息，“西海的潮声，不适合灌江口的人听了。”

青金色的龙影再次腾空，没入深海。杨戬站在礁石上，握着那半块玉佩，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第一次尝到了三百年前她转身时的滋味——像被整个西海的海水，从头浇到脚，冷得刺骨。

他没有离开，只是在礁石上坐下，日复一日地吹着那支《潮生》。笛声从生涩到娴熟，从带着血味到染上咸腥，吹白了鬓角，吹老了岁月。

直到某一日，笛声落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嗔怪：“还是吹得这么难听。”

杨戬猛地回头，看见敖寸心立在晨光里，玄色的袍角沾着西海莲的花瓣，眼底的冰湖，终于漾起了三百年未见的暖意。

远处的潮声拍打着礁石，像在为这迟到三百年的相拥，轻轻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