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没敢动。
晨光里,敖寸心鬓角的深海寒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他手背上,像三百年前她常偷偷放在他案头的晨露。他攥着那半块定情玉佩的手在发抖,锦囊的丝线硌得掌心生疼,却不敢松开——怕这只是西海雾气织成的幻梦,稍一动就散了。
“还愣着?”敖寸心挑眉,语气里那点嗔怪还在,却少了些冰碴,“难不成要我请你进西海坐坐?”
杨戬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起身时,衣摆被礁石勾住,扯出半道裂痕。他这才发现,自己为了在礁石上守着吹笛,早已不是那身规整的司法天神袍,料子磨得发旧,袖口还沾着灌江口的泥土。
“我……”他想解释,却被她摆手打断。
“走吧。”敖寸心转身往深海走去,玄色袍角扫过礁石上的青苔,“正好让你看看,没有灌江口的月光,西海的莲也开得很好。”
她没回头,却刻意放慢了脚步。杨戬赶紧跟上,踩在她踏过的浪痕上,像当年在灌江口的回廊里,她总故意放慢脚步等他那般。
西海龙宫比记忆中更亮。珊瑚砌的廊柱上缠满了发光的海草,照亮了壁上的画——不再是他熟悉的四海舆图,而是些市井小景:有孩童在沙滩上追浪,有渔人撒网时的笑脸,还有……一幅模糊的剪影,像极了他当年蹲在灌江口崖边,看她种西海莲的模样。
“这是……”
“守海的老虾兵画的。”敖寸心倒了杯深海玉液,推到他面前,“他说,三界不止有天规,还有这些活人的日子。”
杨戬接过玉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和当年她总为他温着的醒酒汤一样。他想起自己从前总嫌龙宫太过喧闹,如今却觉得这珊瑚碰撞的脆响、鱼群游过的嗡鸣,比天庭的钟鼓入耳得多。
“你在灌江口种的西海莲,”敖寸心突然开口,目光落在他手背上的疤痕——那是某次平定妖乱时,为了护着她送来的西海莲子被妖爪划的,“老虾兵去看过,说比西海的开得野。”
杨戬心头一震:“你……”
“我没去。”她别过脸,望着窗外游过的一群银鱼,“是他每次回来都念叨,说真君守着莲池的样子,像极了当年龙后守着灌江口的月光。”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杨戬紧绷的心弦。他放下玉杯,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三粒饱满的莲子:“这是今年新收的,比去年的更壮些。”
敖寸心瞥了一眼,没接:“西海不缺莲种。”
“可这是……”他急了,“是用灌江口的土,混着我……”他想说“混着我这三百年的血”,却又觉得矫情,话到嘴边成了,“混着崖边的晨露养的。”
她终于抬眼看他,眸底的冰湖泛起涟漪:“杨戬,你以为几颗莲子,就能抵三百年的等?”
“不能。”他低头,声音沉得像深海的沙,“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学着把灌江口的日子,过成你喜欢的样子了。我把天规里那些死板的条文,改成了护着凡人的律例;我让哮天犬跟着守海的虾兵学认潮汐,它现在能闻出哪片浪里藏着危险;我甚至……”
他从怀中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绣了一半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绣的是西海的浪花纹,却歪得像团乱麻。
“我学着绣这个,想给你……”他脸有些红,“却总绣不好,线还总扎到手。”
敖寸心看着那帕子,突然笑了。不是冷笑,是真的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像西海莲终于绽开了瓣。
“当年教你绣玉带时,你说男人哪做这些针线活。”她伸手拿起帕子,指尖划过那些歪扭的针脚,“现在倒肯学了?”
“只要你肯教,”杨戬抬头,眼里的恳切几乎要漫出来,“我学一辈子。”
她没回答,只是把帕子叠好,塞进自己袖中。然后起身走到壁前,取下那幅模糊的剪影画,露出后面的暗格,里面放着个旧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是支褪色的红绳,系着半块玉佩——正是他当年那半块定情玉佩的另一半。原来她早就找到了,却一直藏着。
“你当年总说,时机未到。”敖寸心捏着那半块玉佩,声音轻得像叹息,“杨戬,三百年了,你觉得……时机到了吗?”
杨戬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他快步上前,从自己怀中取出那半块,小心翼翼地拼上去。严丝合缝,像从来没分开过。
“到了。”他握住她捏着玉佩的手,掌心的温度慢慢焐热她冰凉的指尖,“从你肯让我进西海的那一刻,就到了。”
窗外的潮声突然变得温柔,珊瑚廊柱上的海草晃得更欢,连游过的银鱼都排成了圈,像是在为这对迟来的人转圈喝彩。
后来,天庭的仙官们发现,司法天神越来越“不务正业”了。他会在处理完公务后,骑着哮天犬往西海跑,袍角总沾着海草;他修订的天规里,多了条“仙凡有情者,若不相负,可酌情宽宥”;甚至有次蟠桃宴,众仙听见他笛袋里掉出支绣得歪歪扭扭的帕子,上面的浪花纹,竟和西海龙后的帕子一模一样。
而灌江口的西海莲池边,多了个青裙女子的身影。她总在杨戬吹笛时,悄悄坐在他身边,等他吹错了调子就笑他笨,然后接过玉笛,吹出真正的《潮生》——那调子,比三百年前更清亮,因为这次,笛声里有了回应的潮声。
某个月夜,杨戬抱着敖寸心坐在崖边,看莲池映着月光,像满地碎银。
“其实,”敖寸心突然说,“当年在瑶池边,我不是怕排在最后。”
“嗯?”
“我是怕,你连让我排的位置,都忘了留。”她往他怀里缩了缩,“但现在知道了,你把整个灌江口,都改成了我的位置。”
杨戬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鼻尖萦绕着西海莲的香和她发间的海味。远处的潮声拍打着礁石,和灌江口的风声缠在一起,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歌。
他想,有些等待虽然晚了三百年,但只要最后是她,晚一点,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