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妖岭的暮色总带着黏腻的湿冷,夕阳把枯木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黑色的栅栏,横在白岁桉和司止渊身前。她攥着布囊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泛白,粗布裙上沾着的泥点被风吹得发干,蹭在腿上有些痒,却没心思去拍——自从枯木林里司止渊帮她扫开带刺的树枝后,她总觉得和这位微央殿主之间的距离,近得有些不真实,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
“前辈,前面的瘴气好像更重了。”白岁桉抬起头,看着前方被淡紫色雾气笼罩的山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把醒神草往鼻尖又凑了凑,薄荷味呛得鼻腔发痒,却还是压不住那股越来越浓的腥甜——那是毒瘴谷特有的味道,典籍里说,这瘴气能蚀穿人族的经脉,连妖族也要避着走。
司止渊的脚步顿住,玄色衣摆在暮色里晃了晃,像一片被风按住的影子。他侧过身,竖瞳在昏暗中泛着极淡的金芒,目光扫过白岁桉沾着草屑的发梢,又落在她攥得发紧的布囊上——那里装着她仅有的清瘴丸和半张地图,是她全部的依仗。
“别再叫前辈了。”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冷了些,却不是厌恶,更像是一种迟疑的别扭。
白岁桉愣了一下,脚步跟着停住,手指不自觉地松了松布囊带子。她看着司止渊的侧脸,他的下颌线很清晰,绷紧的时候带着几分疏离,让她想起雾隐村后山的冰崖,看着冷,却会在春天渗出一点融水。“那……我该叫您什么?”她试探着问,心里有些发慌——在人间,只有长辈或极敬重的人才能被称“前辈”,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叫错了,更怕冒犯了这位能轻易捏碎她的妖族殿主。
司止渊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系着他给的避瘴囊,黑色丝绸上的龙纹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他想起刚才在枯木林,她用微弱的灵力裹住他咒印时的样子,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像一点火星,烫得他心口发闷。“前辈”这两个字,像一层薄冰,把那点火星隔开了,让他觉得不舒服。
“叫我司止渊。”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放得更轻,几乎要被风吹散,“或者……就叫司止渊。”他没说“可以叫我止渊”,也没说“随便你”,只是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全名,像在给自己留一点余地——他是微央殿主,她是人族孤女,他们本就不该走得太近。
白岁桉眨了眨眼,心里的慌意少了些,多了点莫名的雀跃。她试着在心里念了一遍“司止渊”,三个字落在舌尖,带着点陌生的烫意。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司……司止渊?”
司止渊“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转身就往前走,脚步比刚才快了些,像是在逃避什么。白岁桉连忙跟上,不敢再说话,只敢盯着他的衣摆,一步不落地跟着。暮色越来越浓,周围的树木渐渐稀疏,地上的黑色积水泛着冷光,偶尔有几只夜行的小妖从草里窜过,看到司止渊的气息,又立刻缩了回去,只留下几声怯怯的呜咽。
走了约莫一刻钟,司止渊在一片石崖前停住。石崖不高,中间凹进去一个山洞,洞口被藤蔓缠得密不透风,只隐约能看到里面的黑暗。“今晚就在这里歇脚,毒瘴谷夜里瘴气会翻涌,进去就是送死。”他说着,抬手挥出一道妖力,黑色的雾气掠过藤蔓,那些带着倒刺的藤条立刻像被抽走力气般,软软地垂了下来,露出能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白岁桉跟着他走进山洞,洞里比外面暖和些,地面铺着一层干稻草,不知道是哪个过路的修行者留下的。她放下布囊,靠在石壁上坐下,长长舒了口气——这一路她都在强撑着运转灵力,此刻放松下来,才觉得腿像灌了铅,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
司止渊没坐下,他走到洞口,用妖力把藤蔓重新拢了拢,只留一道指宽的缝隙,既能透气,又能观察外面的动静。做完这些,他才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兽皮袋,倒出两颗暗红色的果子,递了一颗给白岁桉:“赤焰果,能驱寒,也能补点灵气。”
白岁桉接过果子,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冰凉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果子温热,表面泛着淡淡的红光,闻起来有股清甜的味道,和人间的野苹果很像,却更浓郁。她咬了一小口,果肉软得像云,甜汁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股暖流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刚才的疲惫消散了不少。“谢谢。”她小声说,不敢抬头看他。
司止渊没说话,自己也咬了一口赤焰果,目光落在她布囊里露出来的半张地图上。地图的边缘被磨得毛糙,上面用炭笔描的标记却很清晰,连“枯木林小妖窝”旁边都画了个小小的叉,提醒自己绕开。他忽然想起五百年前,他刚成为殿主的时候,也曾拿着这样一张地图,在微央之域的山林里找过叛徒的踪迹,那时身边空无一人,只有风声陪着他。
“你找生息灵泉,就只靠这张地图?”他终于开口,打破了山洞里的沉默。
白岁桉听到这话,动作顿了顿,把剩下的半颗赤焰果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布囊里——她想留着,万一后面遇到更难走的路,还能靠它撑一会儿。她从布囊里掏出那本残缺的《逆灵诀》,书页泛黄,有些地方被水浸过,留下深色的印子。“还有这个。”她翻开书,指着其中一页,“上面说灵泉在微央之域最深处,藏在万妖祭坛后面,有灵泉兽守着,可怎么去祭坛,上面没写。”
司止渊凑过去看,他的肩膀离白岁桉很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混合着赤焰果的清甜,很干净的味道。他看着书页上模糊的字迹,眉头微微皱起来:“万妖祭坛是妖族圣地,除了殿主和长老,其他妖族都不能靠近。灵泉兽脾气倔,当年我救过它一次,它或许会卖我个面子,但……”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去祭坛的路要穿过“噬魂林”,那里全是吸食神魂的妖植,以白岁桉现在的灵力,进去就是送死。
白岁桉没注意到他的犹豫,她的眼神暗了暗,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上“灵泉”两个字。她想起雾隐村的村民,想起老猎户临死前抓着她的手说“桉丫头,活下去,找水”,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要是找不到灵泉,他们……”她没说下去,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司止渊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有些发疼。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可以带你去万妖祭坛,但你得答应我,路上听我的话,不能擅自行动。噬魂林比毒瘴谷危险十倍,你的灵力太弱,稍微不注意就会丢了命。”
白岁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亮得像有光,连刚才的委屈都忘了。“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带我去?”她太激动,声音都拔高了些,又很快压低,怕吵到外面的小妖,“我听话,我一定听话,你让我走我就走,让我停我就停!”
司止渊看着她像个得到糖的孩子一样,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又很快压下去,恢复了平时的冷淡。“别高兴太早,灵泉水有灵,只能取够你救村民的量,多一滴都不行。而且,仙庭最近在禁妖岭活动频繁,说不定会遇到巡灵卫,到时候……”他没说下去,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玉牌,递了过去,“这是微央殿的通行牌,遇到妖族,亮出来他们就不会为难你。”
白岁桉接过玉牌,玉牌冰凉,上面刻着微央殿的印记,和他腰间的墨玉扣很像。她紧紧攥着玉牌,心里暖暖的,却又有些不安:“这太珍贵了,我不能要……万一丢了,或者被仙庭的人看到……”
“拿着。”司止渊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丢了再做一块就是,要是被仙庭看到,有我在。”他说完,就转过身,走到洞口的藤蔓边,背对着她,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山洞里又安静下来,只有外面风吹过藤蔓的沙沙声。白岁桉看着司止渊的背影,他的玄色衣摆垂在地上,沾了点稻草,却依旧挺拔得像棵松树。她忽然想起刚才在枯木林,他帮她扫开树枝的时候,动作很轻,怕伤到她;想起他给她赤焰果的时候,把最大的那颗给了她;想起他现在,明明不愿意和她走得太近,却还是给了她通行牌,还愿意带她去万妖祭坛。
“司止渊。”她轻轻叫了一声。
“嗯?”司止渊的声音从洞口传过来,带着点模糊的回音。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问,声音很轻,“我是人族,仙庭都说妖族和人族是敌人,你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险……”
司止渊的背影顿了顿,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不是帮你,是看不惯仙庭的做派。他们吸光人间的灵气,又想算计微央之域,我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他说得很冷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在枯木林看到她护着凝露草的样子,看到她为了村民红着眼眶的样子,他就已经没办法不管她了。
白岁桉没再问,她知道他在找借口,却没戳破。她靠在石壁上,把通行牌和暖玉一起攥在手心,两种不同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让她觉得很安心。夜色渐深,山洞里的温度降了下来,她打了个哈欠,眼神开始变得朦胧,却不敢睡——她怕自己睡得太沉,会遇到危险,也怕错过了什么。
司止渊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他转过身,看着她强撑着的样子,眉头皱了皱:“睡吧,我守着。”
“我不困。”白岁桉连忙说,想坐直身体,却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
司止渊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挥出一道淡淡的妖力,黑色的雾气像一层薄纱,轻轻笼罩在白岁桉身上,挡住了夜里的寒气。“放心睡,有我在,没人能伤你。”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白岁桉看着他,心里的不安渐渐散去。她点了点头,靠在石壁上,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嘴里还小声念着“村民”“灵泉”之类的话。
司止渊看着她熟睡的样子,眼神软了些。他靠在离她不远的石壁上,没睡,目光一直落在洞口的缝隙上,警惕着外面的动静。夜里的风更大了,毒瘴谷的腥甜气息顺着缝隙飘进来,却被他用妖力挡在了外面。他看着白岁桉攥着玉牌的手,心里忽然有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念头:或许,这趟去微央之域的路,不止是为了灵泉,也为了身边这个睡着的人族姑娘。
天快亮的时候,白岁桉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司止渊靠在石壁上,闭着眼睛,却依旧保持着警惕的姿势,指尖泛着淡淡的黑雾,随时准备出手。她心里一动,从布囊里掏出那颗没吃完的赤焰果,轻轻递到他面前:“司止渊,你也吃点吧,昨晚你守了一夜,肯定累了。”
司止渊睁开眼睛,看到她手里的赤焰果,又看到她眼里的关切,心里那点迟疑的别扭,忽然就散了些。他接过果子,咬了一口,甜汁在嘴里散开,比刚才吃的那颗更甜。“天亮了,收拾一下,我们进毒瘴谷。”他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
白岁桉点了点头,开始收拾布囊。她把地图和《逆灵诀》小心地放进最里面,又检查了一遍醒神草和避瘴囊,确认都在。司止渊走到洞口,推开藤蔓,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些,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毒瘴谷的淡紫色瘴气在晨光里晃了晃,像一片危险的纱。
“走吧。”司止渊说。
白岁桉应了一声,快步跟上他。两人并肩走在清晨的禁妖岭上,朝阳渐渐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驱散了夜里的寒气。白岁桉看着身边的司止渊,心里忽然觉得,或许这条路很难走,但有他在,她就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一个人硬撑了。
司止渊也感觉到了身边的目光,他侧过头,看到白岁桉正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点依赖,却又刻意保持着距离——她还在怕他,怕自己这个妖族殿主会突然变卦。他没说话,只是悄悄放慢了脚步,让她能更轻松地跟上,心里想着:慢慢来,至少现在,他们还能一起走下去。
毒瘴谷的入口就在前面,淡紫色的瘴气在谷口翻滚,像一头等着猎物的妖兽。
两人的脚步都顿了顿,却没有丝毫退缩——他们知道,前面的路会更难走,会有更多的危险,但只要还能一起走,就总能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