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妖塔的黑暗是有质地的,像浸了千年寒冰的墨,黏稠地裹着紫萱的意识。她的肉身早已与塔身熔铸为一,经脉化作盘绕的锁链,骨骼凝成承重的梁柱,每一寸肌肤都紧贴着冰冷的塔砖,能清晰地数出砖缝里渗出的妖气有多少道。妖魔冲撞结界的震感从四肢百骸传来,不是尖锐的痛,而是绵长的钝重,像有人用重锤反复敲打心脉,三百年不曾停歇。
可她醒着。
灵魂像挣脱了桎梏的蝶,能穿透层层叠叠的塔阶,掠过那些青面獠牙的妖影,一直飘到塔顶。那里没有天光,只有一道由她执念凝成的虚影,像块剔透的水镜,映着塔外的世界——准确说,是映着塔外那个永远等在那里的人。
徐长卿。
三百年了,他还是那身月白道袍,只是袖口和衣摆磨出了细浅的纹路。蜀山掌门的玉冠束着他的长发,鬓角已染了霜色,却没掩去眉宇间的清峻。他总是在寅时初刻出现,踏着晨露走到塔前,手里捧着的不是掌门的玉印,而是一束刚从蜀山后院采来的萱草。
紫萱的灵魂会在那一刻贴近塔顶的虚影,贪婪地望着他。他的动作总是很慢,先将萱草轻轻放在塔门左侧的石台上——那是她当年最喜欢靠着说话的地方,然后伸出手,指尖悬在冰冷的塔壁前,停在离砖石寸许的地方,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触碰一个稍纵即逝的梦。
“今日蜀山无事,”他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塔身传来,带着清晨的凉意,却被风揉得很轻,“弟子们的剑法又精进了些,清微师父留下的那本《降妖策》,我抄了副本给他们。”
塔内的妖魔在嘶吼,利爪刮擦结界的声音刺耳尖利,紫萱却能精准地捕捉到他每一个字。她想回应,想告诉他塔内西侧的封印松动了半分,想问他昨夜是不是又为了修改心法熬到天明,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喉咙早已与塔砖长在一起,只能任由那些话堵在灵魂深处,结成细密的茧。
徐长卿似乎也不指望她回应。他只是站着,有时说些蜀山的琐事,有时念一段刚悟透的道法,更多时候是沉默。沉默里,紫萱能听见他的呼吸,听见他心跳的频率,甚至能听见他指尖划过塔身时,带起的那一缕极淡的、属于他的灵力气息。
那气息曾无数次缠绕着她。在南诏的桃花树下,他为她疗伤时,灵力是暖的;在锁妖塔前,他挡在她身前对抗妖魔时,灵力是烈的;在忘情湖边,他最后一次为她梳理长发时,灵力是涩的……如今这气息隔着厚厚的塔壁渗进来,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足够让紫萱在无边的黑暗里,守住最后一丝清明。
正午的日头最烈时,他会离开一阵子,去处理掌门事务。紫萱的灵魂便悬在塔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道尽头,看着阳光在他走过的地方投下长长的影子,直到那影子被蜀山的云雾吞没。塔内的妖魔似乎知道这时是她最脆弱的时刻,冲撞得愈发疯狂,结界的震颤让她的意识阵阵发昏,可她总能撑到日头西斜——她知道,他会回来的。
果然,夕阳把蜀山染成金红色时,那道白色身影又出现在塔前。这次他手里提着食盒,里面是温热的饭菜。他不会打开塔门,只是将食盒放在萱草旁边,轻声道:“今日厨房做了你爱吃的桂花糕,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紫萱的灵魂在虚影里笑。她的肉身早已不需要进食,可他还是每天都来,像三百年前,他还只是个懵懂的蜀山弟子时,偷偷把攒了半月的月钱换来的糕点塞给她一样。那时他会红着脸说“师姐说这个好吃”,如今他只是安静地站着,看夕阳把塔壁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能将他的身影与塔身连在一起。
有一次,山里下了暴雨,雷电劈在离塔不远的古树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徐长卿披着蓑衣守在塔前,任凭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她送他的笛子。狂风卷着他的声音撞向塔身:“紫萱,别怕,我在。”
那一刻,塔内所有的嘶吼和冲撞似乎都静止了。紫萱的灵魂贴着虚影,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侧脸,看着他握笛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突然觉得三百年的钝痛都变得值得。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肉身结界在那一瞬间变得格外坚固,经脉锁链上的裂痕似乎都淡了些——原来他的声音,比任何符咒都更能镇压她体内的躁动。
夜深人静时,他会坐在石台上,借着月光擦拭那把陪伴他多年的仙剑。剑身映着他的眉眼,也映着塔顶的方向。紫萱知道,他在透过剑脊看她,就像她透过虚影看他一样。他们之间隔着千重砖,万重妖,却又好像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月光,能清晰地听见彼此心跳里藏着的那句“我等你”。
三百年的时光,足以让蜀山的草木枯荣三百次,足以让新生的弟子换了一辈又一辈,却没能改变塔前那个身影的执着。紫萱的肉身结界早已布满细密的裂痕,像一张即将绷断的网,可每次感觉到他的气息,那些裂痕就会奇迹般地收敛几分。
她知道,他在等一个不可能的奇迹。等她破塔而出,等时光倒流,等他们能像普通人一样,在蜀山的晨雾里牵一次手,在夕阳下说一句寻常的道别。
而她在等什么呢?
紫萱的灵魂轻轻拂过塔顶的虚影,看着月光下那个始终挺直的背影。或许,她等的不是破塔的奇迹,而是看他站在这里,看他鬓角的霜色又重了几分,看他把萱草换了一茬又一茬,看他用三百年的时光,把“守护”两个字,写成了她能看懂的模样。
塔内的妖魔又开始冲撞了,震得她的意识微微发颤。紫萱深吸一口气——如果灵魂也需要呼吸的话,将目光重新落回塔外。徐长卿已经收起了仙剑,正抬手抚摸着塔壁上一道新出现的裂痕,指尖的灵力温柔地渗进来,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她疼痛的地方。
“我在。”他又说了一遍,声音轻得像梦呓。
紫萱的灵魂在虚影里闭上眼,任由那道灵力顺着血脉流淌。
是啊,他在。
这就够了。
紫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