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碎界

锁妖塔的震颤是从地脉深处钻出来的。

起初只是极轻微的嗡鸣，像有谁在塔基下敲了敲青铜钟，带着三千年未曾有过的生涩。彼时紫萱正将一缕灵力渡给西侧结界——那里的裂痕又深了半分，是昨夜骨妖与血蝠相斗时，被妖气震开的新伤。她的指尖刚触到冰冷的塔砖，那嗡鸣便顺着经脉爬上来，让她喉头猛地一甜。

三百年了，锁妖塔从未有过这样的动静。

塔内的妖魔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原本嘶吼不休的囚牢突然静了一瞬，血蝠收拢了带倒钩的翅膀，骨妖的指骨悬在半空中，连最底层那只万年石灵都停止了撞击石壁的动作。黑暗里，无数双磷火般的眼睛齐刷刷转向塔顶，那里本该是蜀山弟子布下的天眼符咒，此刻却在无声地闪烁，符咒边缘泛着诡异的紫黑色。

“是……地脉在抖？”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妖颤声开口，她的九条尾巴不安地扫着地面，蓬松的毛炸开如针，“三千年了，地脉从未动过……”

话音未落，第二波震颤便来了。这次不再是嗡鸣，而是实打实的撞击，像有座神山从九天砸下来，狠狠碾在锁妖塔的塔尖上。整座塔剧烈地摇晃起来，砖石碎屑从穹顶簌簌落下，砸在妖魔们的身上。东侧的结界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一道丈许长的裂痕猛地绽开，浓黑的妖气如同破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半层塔阶。

“结界破了！”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死寂被彻底撕碎。

最先躁动的是血蝠群。它们本就靠吸食妖气为生，此刻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扑棱棱地冲向那道裂痕，尖利的獠牙在黑暗中闪着寒光。紧随其后的是骨妖，他的脊椎骨化作长鞭，带着破空声抽向血蝠，试图独占那缕外泄的妖气。很快，更多的妖魔加入了混战——蛇妖吐着信子缠绕住狼妖的脖颈，石灵举起千斤巨石砸向试图靠近裂痕的精怪，连平日里躲在角落的小鬼都龇着牙，争抢着从裂痕里渗出来的每一丝力量。

紫萱死死咬住下唇，逼退喉头的腥甜。她能感觉到自己与塔身相连的经脉在剧痛，那些盘绕如锁链的血管像是要被震断，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着剥离塔砖。可她不能退，这道裂痕若不及时修补，用不了半个时辰，整层结界就会彻底崩碎，到那时，塔内的妖魔会像脱缰的野兽，互相吞噬，最终酿成更大的灾祸。

她将灵魂里残存的灵力全部聚于掌心，朝着裂痕按去。金色的灵光撞上浓黑的妖气，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像滚油里溅了冷水。妖气在挣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暴戾，仿佛不是来自塔内的妖魔，而是源于塔外某个更恐怖的存在。紫萱的灵力在迅速流失，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竟看到妖气里裹着无数破碎的光影——有仙人们碎裂的法宝，有魔将们燃烧的残躯，还有……蜀山的轮廓在烈焰中崩塌的模样。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指尖的灵光猛地一颤。

就在这时，第三波震颤来了。这一次，锁妖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攥住，狠狠地揉捏。塔顶的天眼符咒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随即寸寸碎裂，化作漫天火星。塔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不是妖魔的嘶吼，不是天雷的炸响，而是某种……世界崩塌的声音。

那声音穿透了厚厚的塔壁，带着灼热的气浪，将塔内的黑暗撕开一道口子。紫萱借着那瞬间的光亮，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塔外的天地，正在碎裂。

原本湛蓝的天空像是被敲碎的琉璃，裂开无数道狰狞的缝隙，缝隙深处是翻滚的混沌，吞噬着流云与日月。大地在剧烈地起伏，蜀山的轮廓早已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纵横交错的深谷，岩浆顺着裂谷汩汩流淌，映红了半边天。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焦糊味，那是生灵被碾碎的气息，连最凶残的妖魔闻到，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天劫……是天劫……”狐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九条尾巴紧紧缠在一起，“古籍上说的天劫……天地浩劫，仙魔尽灭……”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塔内蔓延。妖魔们停止了争斗，齐刷刷地望向那道撕裂黑暗的光痕，眼里第一次露出了与人类无异的恐惧。它们或许曾杀戮无数，或许曾视毁灭为乐，可当真正的“毁灭”降临在整个世界面前时，它们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在锁妖塔里的争斗，不过是困在瓮中的虫豸互噬。

紫萱的心脏像是被那崩塌的声响攥住了。她拼命地想感知徐长卿的气息，想知道他是否还在塔外，可灵力探出去，触到的只有一片滚烫的虚无。往日里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心跳声，此刻都被混沌的轰鸣淹没，连他留在塔壁上的那缕微弱灵力，都在迅速消散。

“长卿……”她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的灵光骤然黯淡。

东侧的裂痕趁势扩张，妖气裹挟着塔外的混沌之气涌进来，瞬间将半层塔阶染成了墨黑色。一只刚化形的树妖来不及躲闪，被混沌之气沾到了衣角，那截衣袖瞬间化作飞灰，连带着它的手臂也开始消融，发出凄厉的惨叫。

“躲！快躲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妖魔们四散奔逃，却发现无处可躲。锁妖塔是个封闭的囚笼，无论逃到哪一层，都能感觉到那股来自世界之外的混沌之气，像附骨之疽般渗透进来，腐蚀着它们的妖力，消融着它们的躯体。

骨妖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他将全身的骨节拼合成一副巨大的骨盾，挡在裂痕前，试图用妖力抵御混沌之气。“不想死的，就一起动手！”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锁妖塔若碎了，我们一个也活不了！”

妖魔们愣住了。它们斗了千年，早已习惯了弱肉强食，从未想过要联手。可看着骨盾上迅速蔓延的黑色腐蚀痕迹，看着树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最终化为一摊黑水，它们眼中的犹豫渐渐被求生的本能取代。

狐妖率先动了，她喷出一口本命狐火，撞在骨盾上，金色的火焰与黑色的混沌之气相抗，发出噼啪的声响。蛇妖盘起身躯，吐出内丹，用毒雾在裂痕周围布下结界。石灵也停止了撞击石壁，转而将厚重的石甲拆下来，一块块砌在裂痕边缘……

紫萱看着这一幕，怔住了。她守在锁妖塔里三百年，见过太多妖魔相残的血腥，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一群本该互相吞噬的怪物，此刻竟为了守住这座囚禁它们的牢笼，并肩对抗着来自世界之外的浩劫。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重新凝聚起灵力。这一次，她没有独自支撑，狐妖的狐火、蛇妖的毒雾、骨妖的骨盾……无数种不同的力量，竟在她的引导下，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化作一道混杂着金、黑、红、灰的屏障，死死抵挡住了混沌之气的侵蚀。

“撑住！”紫萱的声音第一次穿透了塔内的嘈杂，带着灵力的震颤，清晰地传到每个妖魔耳中，“锁妖塔的结界，不止靠蜀山的符咒，还靠我们每一个……被困在这里的魂灵。我们若散了，塔便碎了。”

骨妖的骨盾不再颤抖，他转过头，用空洞的眼眶看向紫萱的方向，嘶哑道：“你……究竟是谁？”

紫萱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妖影，透过那道撕裂黑暗的光痕，望向塔外正在崩塌的天地。她能感觉到，徐长卿留下的那缕灵力并未完全消散，它像一粒火种，藏在塔壁的最深处，与她的灵力交织在一起，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她知道他还在。不是因为感知到了气息，而是因为三百年的相守早已刻入骨髓——他说过会守着这座塔，就绝不会在天劫面前退缩。或许他正在塔外，用仙剑对抗着混沌之气，用血肉之躯为锁妖塔撑起最后一道屏障，就像三百年前，他挡在她身前对抗妖魔时一样。

“我们不能输。”紫萱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坚定，她将灵魂深处与徐长卿相连的那缕灵力抽出来，注入身前的屏障，“为了活着，也为了……塔外的人。”

屏障骤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将混沌之气逼退了半寸。妖魔们像是被这光芒点燃了斗志，纷纷祭出本命妖力，连最底层那只万年石灵都发出沉闷的咆哮，将全身的石甲化作晶亮的铠甲，贴在屏障上，填补着不断出现的裂痕。

时间在天劫的轰鸣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塔外的崩塌声渐渐减弱，那股碾压一切的混沌之气也开始退潮。锁妖塔的震颤慢慢平息，只剩下妖魔们粗重的喘息和屏障上滋滋的灼烧声。

紫萱缓缓收回手，掌心早已被妖气和混沌之气腐蚀得血肉模糊。她抬头望向塔顶，那里的光痕正在慢慢愈合，露出一片沉寂的夜空——没有日月，没有星辰，只有无尽的黑暗，却比刚才的混沌温柔了许多。

天劫，似乎过去了。

骨妖的骨盾轰然碎裂，化作无数骨片落回他身上。他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倒下，只是用空洞的眼眶望着夜空，低声道：“世界……真的碎了吗？”

没有人回答。塔内一片死寂，只有屏障还在微微发光，抵挡着残余的混沌之气。妖魔们互相看着彼此，满身伤痕，却没有了往日的敌意。刚才的并肩作战像一场荒诞的梦，却在它们之间系上了一条无形的线。

紫萱靠在冰冷的塔砖上，缓缓闭上眼。她能感觉到，塔外那片灼热的虚无里，徐长卿的气息正在慢慢清晰起来。很微弱，带着血腥味和灵力的疲惫，却真实得让她想哭。

他还在。

她笑了，牵动了嘴角的伤口，渗出血珠，却觉得三百年的钝痛都化作了此刻的安宁。

锁妖塔还在，他们还在。

哪怕世界已经碎成了尘埃，只要这座塔还立着，只要塔内的魂灵还守着彼此，只要塔外的人还在等，就总有一丝希望，能在废墟之上，重新拼凑出一个黎明。

狐妖走到紫萱身边，用尾巴轻轻拂去她肩上的砖石碎屑，轻声道：“天亮了，或许……我们该给这座塔，换个名字。”

紫萱睁开眼，望向塔顶那片沉寂的黑暗，那里正有一缕极淡的光，顽强地透了进来。

“不必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它叫锁妖塔，就很好。”

因为这里锁着妖，锁着执念，锁着三百年的等待，也锁着……劫后余生的，一点点光。

紫萱还好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