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余泽

锁妖塔的寂静比天劫时的轰鸣更令人心悸。

混沌之气退潮后的第三日，塔内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腥——那是妖力溃散与血肉腐烂混合的气息。幸存的妖魔们蜷缩在各自的角落，谁也没有再动。骨妖的骨甲缺了大半，露出森白的断茬；狐妖的九条尾巴只剩下三条，蓬松的毛发纠结着黑血；连最坚硬的石灵，也在后背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缝隙。

紫萱靠在西侧结界前，指尖的灵光微弱得像风中残烛。那道被天劫撕开的裂痕虽已暂时稳住，却像一张贪婪的嘴，日夜吞吐着塔外残存的混沌之气。她能感觉到，自己与塔身相连的经脉正在寸寸断裂，三百年前熔铸的肉身与塔砖之间，竟生出了细密的剥离感。

结界撑不了多久了。

昨夜子时，她听见东侧传来一声闷响。清晨去看时，才发现是蛇妖用最后的毒雾修补结界后，自己化作了一滩墨绿色的脓水。那滩脓水顺着砖缝渗入地脉，竟让周围几寸的裂痕暂时平复，像一种惨烈的献祭。

“值得吗？”紫萱对着空荡荡的角落轻声问，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回应她的，只有妖魔们压抑的喘息，和裂痕里混沌之气流动的嘶嘶声。

骨妖拖着残破的身躯走过来，空洞的眼眶望着那道裂痕：“她知道，若结界破了，我们都会变成刚才那样。”他抬起断了半截的手臂，指向不远处——那里残留着一滩灰黑色的印记，是昨日一只小鬼被混沌之气沾染后，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消融的痕迹。

紫萱沉默了。这些天，她总在想，女娲娘娘创造万物时，是否预见了今日的景象？仙魔尽灭，天地崩塌，最后守着一丝生机的，竟是这群被正道视为“邪祟”的妖魔。

正午时分，裂痕突然发出刺耳的锐响。紫萱猛地抬头，只见那道丈许长的口子正在剧烈扩张，边缘的砖石像被无形的手碾碎，化作齑粉。更可怕的是，裂痕深处不再是混沌之气，而是一团翻滚的暗紫色雾气，所过之处，塔砖竟在无声地消融。

“是……妖神之力？”狐妖的声音带着恐惧，“古籍上说，天地初开时，妖神死后的残力沉入地脉，天劫竟把它引出来了……”

暗紫色雾气顺着裂痕涌进来，所触之处，石灵后背的缝隙瞬间扩大，它发出痛苦的咆哮，却连移动的力气都没有。狐妖喷出的狐火落在雾气上，竟像水滴入沸油，瞬间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紫萱瞳孔骤缩。她能感觉到，那雾气里蕴含的力量比混沌之气更恐怖——那是纯粹的毁灭，是万物归墟的死寂。它不像天劫那样碾压一切，而是像无声的瘟疫，悄无声息地瓦解着存在的根基。

“退！”她嘶吼着，将全身灵力聚于掌心，猛地拍向裂痕。金色的灵光撞上暗紫色雾气，却像撞上了棉花，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雾气顺着她的手臂蔓延上来，所过之处，血肉迅速枯萎，露出森白的骨骼。

“紫萱！”骨妖突然嘶吼一声，竟将自己残存的骨甲全部剥离，化作无数骨针射向雾气。骨针穿过灵光，刺入雾气的瞬间，发出凄厉的灼烧声，却真的让雾气停滞了一瞬。

“用妖力！”他的声音带着濒死的嘶哑，“妖神之力是我们的本源，也是我们的克星！只有用我们的妖力献祭，或许能……”

话音未落，他的身躯便被暗紫色雾气吞噬了一半。可他没有退缩，反而拖着残破的身体扑向裂痕，将剩下的骨血全部化作一道骨鞭，狠狠抽向雾气的核心。

“快！”

狐妖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凄厉地鸣叫一声，将三条尾巴齐根扯断，化作三团金色的狐火，不顾一切地扑向雾气。幸存的妖魔们像是被唤醒了什么，纷纷嘶吼着冲向裂痕——有的将内丹捏碎，有的用利爪撕开自己的胸膛，有的甚至直接扑进雾气里，用身体延缓它的蔓延。

紫萱看着眼前的景象，喉咙里涌上腥甜。这些天，她看着它们互相扶持，看着它们为了活下去而战，早已忘了它们曾是“妖魔”。可此刻，它们却在用最惨烈的方式，献祭自己的存在。

暗紫色雾气被妖力的洪流暂时逼退，却像潜伏的毒蛇，在裂痕深处蓄势待发。紫萱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这些残存的妖魔，撑不了多久。

就在这时，她的眉心突然传来一阵灼热。那是三百年前，女娲娘娘留在她体内的最后一缕气息，从未有过异动，此刻却像被点燃的火种，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

“吾……回来了。”

一个古老而威严的声音，突然在锁妖塔的每一寸空间里响起。那声音不辨男女，却带着创世般的威压，让暗紫色的妖神之力瞬间凝滞，让残存的妖魔们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

紫萱的意识开始模糊。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占据，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不周山崩塌时的烈焰，洪水滔天中的方舟，还有……女娲娘娘捏土造人时，指尖落下的第一滴甘露。

她抬起手，原本枯萎的手臂竟在金光中恢复如初。掌心凝聚的不再是她自己的灵力，而是一团温暖的、包容万物的光芒，像初生的太阳，又像滋养大地的雨露。

“妖神……不过是吾遗弃的残蜕。”

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淡淡的悲悯。紫萱的目光扫过裂痕中的暗紫色雾气，那雾气竟像遇到了克星，开始剧烈地翻滚、收缩，发出不甘的嘶吼。

“天地浩劫，非尔等之过，亦非仙魔之过。”她的目光转向匍匐在地的妖魔们，金色的瞳孔里没有厌恶，只有平静，“然妖神之力不灭，此界永无宁日。”

狐妖颤抖着抬起头：“娘娘……您要……”

“归墟，亦是新生。”

话音落，紫萱掌心的金光骤然爆发。那光芒不像天劫时的暴戾，也不像妖力的灼热，而是温柔得像月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金光掠过之处，暗紫色的妖神之力如同冰雪消融，化作点点荧光，被吸入光芒之中。

同时，金光也笼罩了那些匍匐在地的妖魔。骨妖残破的身躯在金光中化作飞灰，却留下一颗莹白的骨珠；狐妖剩下的三条尾巴轻轻摇曳，最终化作一朵金色的狐狸花；石灵裂开的后背渗出晶亮的汁液，凝固成一块温润的玉石……

没有痛苦，没有惨叫。所有的妖魔都在金光中安详地消散，只留下蕴含着它们毕生妖力的结晶，悬浮在半空中，像一串璀璨的星辰。

紫萱看着这一切，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拉扯。她知道，这是女娲娘娘的意志——灭尽妖魔，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封存那足以毁灭一切的妖神之力，为了给残存的世界留下一丝生机。

当最后一缕暗紫色雾气被金光吞噬，当最后一只妖魔化作结晶，锁妖塔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些悬浮的妖力结晶，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黑暗驱散了大半。

女娲的气息开始消退，紫萱的意识重新占据身体。她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塔砖，掌心的金光渐渐散去，只留下一点余温。

眉心的灼热感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可眼前那些悬浮的妖力结晶，和那道已经彻底愈合的裂痕，都在告诉她，那不是梦。

她伸出手，一颗莹白的骨珠落在她掌心，里面清晰地传来骨妖最后残留的意念——“守住……”

紫萱握紧骨珠，眼眶微微发热。她抬头望向塔顶，那里的夜空依旧沉寂，却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些。她能感觉到，塔外徐长卿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带着急切的、几乎要冲破塔身的力量。

“长卿。”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几乎是同时，塔外传来一声回应，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紫萱？是你吗？”

是徐长卿的声音。他还在，真的还在。

紫萱笑了，将掌心的骨珠轻轻放在塔砖上。紧接着，她又将狐妖化作的狐狸花、石灵凝成的玉石……一一排列在砖缝里。那些妖力结晶像是有生命般，嵌入砖缝的瞬间，便发出柔和的光芒，与塔身的灵力融为一体。

女娲娘娘留下的，不止是灭尽妖魔的力量，更是封存妖神之力的方法。这些蕴含着纯粹妖力的结晶，将成为锁妖塔新的结界，比任何符咒都更坚固，因为它们本身，就是这片破碎天地里，最顽强的生机。

“我在。”紫萱对着塔外轻声说，声音穿过厚重的塔身，清晰地传到徐长卿耳中，“锁妖塔……还在。”

塔外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压抑的哽咽，像积攒了无数日夜的担忧，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出口。

紫萱靠在塔砖上，听着外面传来他轻轻抚摸塔壁的声音，指尖的灵力温柔地渗进来，与她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她看着那些悬浮在半空的妖力结晶，它们的光芒越来越亮，竟在塔顶汇聚成一道柔和的光柱，穿透了沉寂的夜空，像在破碎的天地间，竖起了一盏不灭的灯。

或许，世界真的碎了。或许，仙魔真的尽灭了。

可只要锁妖塔还立着，只要塔内封存着这缕女娲余泽，只要塔外的人还在等，塔内的人还在守，就总有一天，这破碎的天地会重新拼凑，这沉寂的夜空会重现星辰。

紫萱闭上眼，将脸颊贴在冰冷的塔砖上，那里正传来徐长卿掌心的温度。

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