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妖塔的光柱持续了七日。
那道由妖力结晶汇聚的光,穿透破碎的云层,在死寂的天地间撑起一片暖融融的光晕。塔外的岩浆渐渐冷却,露出黝黑的岩石;塔内的裂痕被结晶的灵光填满,连空气里都浮着细碎的金色光点,像融化的星子。
紫萱坐在西侧塔阶上,指尖轻抚过一块莹白的骨珠。骨妖残留的意念还在,只是不再是“守住”,而是化作一缕温和的波动,与其他结晶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如同沉睡的呼吸。这七日里,徐长卿每日都会来塔前,却不再说太多话,只是将萱草放在石台上,用灵力一遍遍滋养着塔壁——他似乎知道塔内发生了剧变,却默契地没有追问。
直到第八日清晨,那道贯穿天地的光柱突然收敛,化作一道金芒,直直坠入紫萱眉心。
她猛地抬头,眼前的黑暗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混沌。脚下是流动的云气,四周漂浮着无数星辰碎片,每一片碎片里都藏着古老的画面:有巨人撑天拄地的背影,有青鸟衔来的不死之药,还有……女娲娘娘捏土造人时,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紫萱。”
那道古老而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比上次柔和了许多,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紫萱转过身,看见混沌深处立着一道身影——人身蛇尾,披发赤足,周身萦绕着七彩霞光,正是她血脉深处无数次描摹过的模样。
“娘娘。”她屈膝欲拜,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扶起。
女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包容万物的眸子里,映着三百年的锁妖塔,映着天劫时的坚守,也映着她掌心那枚尚未愈合的伤痕。“你可知,为何留你与这些妖魔残魂?”
紫萱摇头。这些日子,她总在想这个问题。灭尽妖魔是为封存妖神之力,可留下这些结晶,留下她,似乎还有更深的用意。
“天地浩劫,非因妖邪,实乃神界崩塌。”女娲轻叹一声,抬手拂过身旁的星辰碎片,碎片里顿时浮现出破碎的天宫、坠落的神座,“上古神战之后,神界根基早已不稳,天劫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仙魔尽灭,神界倾颓,这方天地,已走到轮回的尽头。”
紫萱心头剧震:“轮回的尽头……是说……”
“是消亡,也是新生。”女娲指尖划过一片碎片,碎片里生出一株嫩芽,“但新生需有火种。妖神之力是毁灭的根源,却也是最纯粹的本源之力;锁妖塔镇三界戾气,是天地间最后一处稳固的地脉;而你……”她看向紫萱,目光温柔,“你是吾之血脉,三百年守塔,以情养性,以执念固魂,早已非寻常神女可比。”
紫萱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自己被困锁妖塔三百年,竟不是惩罚,而是一种磨砺。那些与妖魔相斗的日夜,那些对徐长卿的思念,那些在天劫中未曾屈服的坚守,原来都在悄然重塑着她的灵魂。
“那长卿呢?”她脱口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
“徐长卿。”女娲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笑意,“蜀山历代掌门,皆为上古神将转世。他这一世的道,看似是斩妖除魔,实则是在淬炼一颗护世之心。天劫时,他以自身仙骨为引,在塔外布下‘九宸锁’,硬生生挡住了三成混沌之气,才让你有机会封存妖神之力。”
紫萱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难怪那日她感知不到他的气息,原来他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在守护。她仿佛能看到他站在烈焰之中,道袍被撕碎,仙骨寸寸断裂,却依旧挺直脊梁,将仙剑插入地脉,布下那道以血肉为代价的结界。
“他……还好吗?”
“心脉有损,仙骨残缺,却守住了魂魄。”女娲抬手,一片星辰碎片落在紫萱掌心,化作一面水镜。镜中映出塔外的景象:徐长卿坐在石台上,鬓角的霜色更重了,脸色苍白得像宣纸,正低头咳嗽,帕子上染着刺目的红。可他的眼神依旧清亮,望着锁妖塔的方向,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柔。
紫萱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砸在水镜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莫要伤怀。”女娲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他与你,本就不是凡缘。上古时,你是守护神树的神女,他是镇守南天门的神将,因逆天相助吾补天,双双魂飞魄散。这三世纠缠,不过是魂魄归位前的预热。”
水镜里的画面变了。不再是锁妖塔前的守望,而是一片灼灼桃花林。年轻的神女踮脚为神将别上一朵桃花,神将则将一枚玉佩塞进她手中,玉佩上刻着两个字:相守。
紫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涩与温暖交织着漫上来。原来那些莫名的熟悉感,那些深入骨髓的牵绊,都不是凭空而来。
“如今神界崩塌,天地轮回将止,需有人重开神界,重塑轮回。”女娲的声音变得郑重,“这责任,本该由吾承担,可吾之残念,撑不了太久。”她抬手,两道金光从混沌深处飞来,落在紫萱面前。
一道金光化作一柄权杖,杖身由七彩琉璃铸就,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的鸽血红宝石,宝石里流动着点点金光,正是传说中的圣灵杖——女娲补天时用来丈量天地的神器。
另一道金光化作一件披风,质地像流动的月华,边缘绣着繁复的云纹,轻轻一抖,竟有星辰碎屑飘落,正是能抵御万法的圣灵披风。
“圣灵杖可聚天地灵气,重铸神格;圣灵披风能护魂守魄,抵挡轮回之力。”女娲将两件神器推到紫萱面前,“吾将神念注入其中,待时机成熟,自会指引你们。”
紫萱看着眼前的神器,又望向水镜里那个还在咳嗽的身影,喉头发紧:“时机……何时才是时机?”
“万年。”女娲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这方天地需要万年时间休养生息,妖神之力需要万年时间沉淀,你们的魂魄,也需要万年时间修补圆满。”她抬手,轻轻抚过紫萱的眉心,“万年之后,锁妖塔会自行开启,妖神之力将化为新神界的基石。届时,你持圣灵杖聚气,他携蜀山圣剑引魂,自可重开神界,续接轮回。”
万年。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紫萱心头。三百年的守望已如此漫长,万年的等待,该是何等煎熬?
“这一世缘,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女娲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万年之后,你们不再是紫萱与徐长卿,而是重归神位的守护者。前尘往事,爱恨嗔痴,皆会化作神格的一部分,不再有如今的牵念。”
水镜里的徐长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望向塔顶的方向,眼神里带着询问。紫萱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女娲的意思。这万年之约,不是惩罚,而是恩赐——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记住这一世的彼此,去将这份牵绊,刻进即将重塑的神格里。
“我答应你。”紫萱拿起圣灵杖,杖身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与她的血脉融为一体。她又披上圣灵披风,月华般的质地轻若无物,却瞬间抚平了她体内残存的伤痛。
“善。”女娲笑了,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吾之残念,将寄于塔内妖力结晶之中,护你们万载安稳。徐长卿那里,吾会托梦告知。”
混沌开始消散,星辰碎片化作流光,涌入紫萱体内。在意识彻底回归锁妖塔的前一刻,她听见女娲最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万年之后,桃花林见。”
紫萱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坐在西侧塔阶上。晨光透过塔顶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手中的圣灵杖上,宝石折射出七彩的光。身上的披风泛着淡淡的月华,塔内的妖力结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纷纷发出柔和的共鸣。
塔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徐长卿来了。
她站起身,走到塔门内侧,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砖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就在外面,气息虽弱,却比昨日平稳了许多。
“紫萱。”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刚从梦中醒来的恍惚,“我……做了个梦。”
紫萱闭上眼,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就像知道自己此刻心中所想一样。
“我也做了个梦。”她轻声回应,声音透过砖石传出去,清晰而坚定,“梦里说,万年之后,有个地方,要一起去。”
塔外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他低低的笑声,带着释然,带着期待,像冰雪初融的溪流。
“好。”他说,“万年之约,我等你。”
阳光越发明媚,照在锁妖塔的塔尖上,折射出一道淡淡的彩虹。塔内的妖力结晶光芒流转,像无数双眼睛,安静地见证着这场跨越万载的约定。圣灵杖的宝石里,女娲的残念悄然沉睡,等待着万年之后,桃花盛开的那一天。
紫萱握紧圣灵杖,感受着披风带来的暖意,听着塔外他轻轻擦拭仙剑的声音。
万年会很长。长到足以让岩浆冷却成平原,让岩石风化作尘土,让记忆在时光里褪色。
可只要他还在塔外守着,只要她还在塔内等着,只要这万载之约还在,再长的时光,也不过是转瞬之间。
毕竟,他们已经等了三世,又何惧这最后一个万年。
塔外的萱草迎着晨光,悄然绽开了新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