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尖锐的起床哨音划破了福利院的宁静。
南雨栀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睛。多年的习惯让他对周遭环境保持着警觉,即使在沉睡中。他利落地起身、叠被、洗漱,动作安静而迅速,与宿舍里其他三个男孩的抱怨和拖拉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强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满地嘟囔着,在看到南雨栀已经收拾妥当后,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不爽地啧了一声。
早餐的喧嚣与昨日并无不同。南雨栀依旧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他独自坐在老位置,小口小口地、机械地吞咽着稀粥,仿佛那只是维持生命必需的任务。南雨栀没有再去打扰,只是选了一个能看见他的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上午是固定的学习时间。福利院里有一个不大的阅览室,兼作自习室。孩子们会被要求在这里完成作业或者看书。南雨栀带着自己的课本走了进去,里面已经坐了一些人,还算安静。
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是奇遇。他站在阅览室门口,抱着一个画板和一盒彩铅,眼神惶惑,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进来,或者该坐在哪里。几个孩子投去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让他更加无所适从,手指紧紧抠着画板的边缘。
南雨栀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放在旁边空椅子上的书包拿了下来,放在了地上。他没有出声招呼,只是用行动腾出了一个位置。
奇遇的目光在室内逡巡了一圈,最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磁力吸引,落在了南雨栀身旁的那个空位上。他犹豫了几秒钟,然后低着头,脚步极轻、几乎是踮着脚尖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只占了很小的一点边缘。他将画板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着盾牌。
南雨栀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和肥皂混合的干净气味。他没有侧头去看,只是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数学课本,仿佛那才是全世界最吸引人的东西。但他的余光,却能清晰地捕捉到身边男孩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他轻轻放下画板,打开笔盒,挑选了一支铅笔,然后开始在纸上涂抹。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阅览室里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并排而坐的影子拉长,投在地上,偶尔会因为细微的动作而轻轻交叠。
这是一种奇妙的共存。沉默,却不压抑;靠近,却不侵扰。
过了一会儿,南雨栀感觉到一道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他不动声色,继续演算着一道几何题。那道视线停留了几秒,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片刻后,一张小小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被一只白皙得过分的手,从桌子下面,极其缓慢地推到了南雨栀的手边。
南雨栀的动作顿住了。他垂眸,看着那张仿佛还带着对方指尖温度的纸条。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伸手,将纸条展开。
上面没有字,只有用铅笔轻轻画出来的、一个极其标准的辅助线图形,正是他卡住的那道几何题的关键所在。线条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数学特有的、精准的美感。
南雨栀的心,像是被这无声的、精准的善意,轻轻戳了一下。
他没有转头,也没有道谢——他知道那可能会吓到对方。他只是拿起笔,顺着那条辅助线的思路,继续演算下去,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做完这一步,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在那张纸条的背面,也用铅笔,轻轻地画了一个简单的笑脸 :-)。
他将纸条,用同样悄无声息的方式,推了回去。
他感觉到身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然后,一只纤细的手伸过来,飞快地将纸条攥在手心,收了回去。南雨栀用余光看到,奇遇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抚平,夹进了画板里,耳根似乎泛起了一点点极淡的粉色。
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小的暖流,在南雨栀沉寂的心田里缓缓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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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孩子们像出笼的鸟儿,涌向院子里的各种简易设施。南雨栀不喜欢那种吵闹,他习惯性地走向那棵安静的梧桐树。
然后,他看到了奇遇。
他依旧坐在昨天那张长椅上,但这次,他面前支着画板,正专注地在上面画着什么。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和画板上跳跃,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南雨栀的脚步顿了顿,没有靠近,而是在距离他几步远的一块还算干净的石阶上坐了下来。这个距离,既不会打扰到他,又能清晰地看到他的侧影。
奇遇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会停下来,偏着头思考,那双总是带着迷雾的眼睛,在专注于创作时,会闪烁出一种格外动人的、纯净的光彩。
南雨栀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看着风如何吹动奇遇柔软的发丝,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偶尔因为画出一笔满意的线条而轻轻翘起的嘴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粘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被南雨栀长久的注视所惊扰,也许是恰好完成了一个段落,奇遇忽然停下了笔,有些迟疑地、缓缓地转过头。
目光再次相遇。
这一次,奇遇没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躲开。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短暂的慌乱,但很快被一种细微的、类似确认的情绪取代。他看着南雨栀,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清澈得像琉璃。
南雨栀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做出任何可能被解读为威胁的动作。他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目光平和。
奇遇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做了一个让南雨栀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低下头,从画板上取下那张他刚刚在画的纸,双手拿着,迟疑地、朝着南雨栀的方向,微微递过来一点。那是一个极其含蓄的、分享的姿势。
南雨栀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站起身,走了过去,在距离长椅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低头看向那张画。
画纸上,是这棵梧桐树,以及树下的长椅。笔触细腻,光影处理得极好,充满了灵气。但最让南雨栀感到心头一震的是,在长椅的不远处,画面的角落里,用简练的线条勾勒出了一个坐在石阶上的少年背影。清瘦,挺拔,安静。
那是他。
奇遇画了他。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这无声的邀请和接纳,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南雨栀抬起头,看向奇遇。奇遇也正偷偷地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是在等待评价,又像是害怕被拒绝。
南雨栀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极其生疏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可能算不上一个笑容,但已经是他此刻能做出的、最温和的表情。
“画得很好。”他轻声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奇遇像是被这简单的夸奖烫到了一样,迅速低下头,将画紧紧抱回怀里,耳根的那抹红晕再次蔓延开来,这次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但他没有逃跑。
梧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轻声吟唱。
在这个平凡的午后,在这棵沉默的梧桐树下,一座无声的桥梁,在两个孤独的少年之间,悄然架起。
初遇,不仅仅是相遇。
更是两个灵魂,在茫茫人海中,第一次看见了彼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