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世界的回响

自梧桐树下那次无声的“交谈”后，一种微妙的默契在南雨栀和奇遇之间悄然滋生。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像空气一样真实存在于两人周围。

南雨栀开始习惯在熙攘的食堂里，径直走向那个固定的角落。奇遇依旧沉默，但南雨栀能感觉到，当他坐下时，对方那微不可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放松。有时，奇遇会像上次那样，将他餐盘里某样他认为好吃的（或者仅仅是他不讨厌的）食物，默默地推到南雨栀这边。有时是一颗卤蛋，有时是几块炖得软烂的胡萝卜。南雨栀会平静地接受，然后把自己餐盘里的肉块拨过去一些。没有言语，只有餐盘边缘细微的摩擦声，完成了一次次无声的交换。

在阅览室，他们几乎固定地坐在相邻的位置。南雨栀看书、写作业，奇遇则大部分时间都在画画。他画窗外飞过的鸟，画桌上投下的光影，画书本的棱角，更多的时候，他画的依旧是南雨栀——他的侧影，他低垂的眼睫，他握着笔的手指。南雨栀能感觉到那专注而小心翼翼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像阳光一样带着暖意，却不会让他不适。他从不戳破，任由那些线条将自己留在奇遇的画纸上，仿佛那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陪伴。

偶尔，当南雨栀被复杂的数学或物理题困住，微微蹙起眉头时，一张小小的、画着精准解题思路的草图，总会适时地从桌子底下被推过来。有时是清晰的受力分析图，有时是巧妙的辅助线。南雨栀则会将自己带来的、包装干净的水果糖，或者一本新的素描本，轻轻地放在奇遇的手边。

他们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彼此世界的边界，又试探着伸出触角，进行着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交流。

然而，福利院并非只有安静的角落和善意的沉默。这里更像一个微缩的社会，弱肉强食的法则在某些时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天下午，南雨栀被工作人员叫去帮忙整理仓库，回来得晚了些。他习惯性地先去阅览室看了一眼，没找到奇遇，又转向他们常去的那棵梧桐树下。

长椅是空的。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让南雨栀的心微微下沉。他加快脚步，在院子里寻找。终于，在宿舍楼后面那个堆放杂物的、少有人去的角落，他看到了那一幕。

奇遇被赵强和另外两个平时跟着他混的男孩堵在墙角。他背紧紧贴着粗糙的墙壁，画板掉在地上，几张画纸散落开来，被一只脚随意地踩着。他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死死地抿着，身体因为极力压抑恐惧而剧烈颤抖，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惊惶。

“捡起来啊，瓷娃娃？”赵强抱着手臂，脸上带着恶劣的笑，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一张画，“画得不是挺好吗？给我们也画一张呗？”

“就是，装什么清高！跟你说话听见没有？”另一个男孩伸手，想去扯奇遇的胳膊。

奇遇猛地缩紧身体，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小动物哀鸣般的呜咽，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从这个世界消失。

南雨栀的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一股冰冷而尖锐的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

“放开他。”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淬了冰的石头，砸在沉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赵强几人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是南雨栀，赵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被挑衅的恼怒：“南雨栀？少他妈多管闲事！滚开！”

南雨栀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上。当他看到奇遇脸上那近乎崩溃的恐惧时，眼底的冰层骤然碎裂，燃起幽暗的火焰。

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弯腰，无视赵强几人，小心地将散落在地上的画纸一张张捡起来，拂去上面的灰尘。那些纸上，有梧桐树，有天空，有他熟悉的背影……每一笔都透着作画者小心翼翼的珍视。

“我再说一次，”南雨栀直起身，将画纸仔细地叠好，握在手中，目光终于转向赵强，黑沉沉的眸子像不见底的深潭，“离他远点。”

他的平静反而激怒了赵强。“你他妈算老几！”赵强吼了一声，挥拳就朝南雨栀脸上砸来。他仗着自己身高体壮，根本没把清瘦的南雨栀放在眼里。

南雨栀眼神一凛，他没有硬接，而是侧身敏捷地避开拳头，同时左手精准地抓住赵强的手腕，向下一拗，右脚巧妙地一绊——

“砰！”一声闷响。

赵强甚至没看清怎么回事，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天旋地转间，自己已经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后背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懵了，躺在地上，一时竟爬不起来。

另外两个男孩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惊恐地看着南雨栀。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南雨栀，平时沉默寡言，动起手来却如此狠厉果决。

南雨栀看也没看地上的赵强，他走到墙角，在奇遇面前蹲下身。他没有立刻去碰他，只是放柔了声音，低声道：“奇遇，没事了。”

奇遇依旧紧闭着眼，身体抖得厉害。

南雨栀伸出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紧捂着耳朵的手。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绝世珍宝。当他的指尖终于碰到奇遇冰冷的手背时，奇遇猛地一颤，但没有躲开。

“看着我，奇遇。”南雨栀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是我，南雨栀。”

奇遇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挣扎了许久，才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当模糊的视线聚焦，清晰地映出南雨栀那张熟悉而平静的脸庞时，他眼中巨大的恐惧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迅速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委屈和后怕所取代。

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安静地从他眼眶里滚落下来。没有声音，只是不停地往下掉，迅速浸湿了他苍白的脸颊和前襟。

南雨栀的心像是被那些无声的泪水狠狠攥住了，一阵密密麻麻的疼。他不再犹豫，伸出手，轻轻将他揽入怀中，一只手笨拙地、却坚定地拍着他单薄而颤抖的背脊。

“别怕，”他在他耳边低声重复，像梧桐树下的那个午后一样，“我在这里。”

奇遇没有抗拒，反而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将脸深深埋进南雨栀的肩窝，温热的泪水迅速濡湿了衣料。他依旧没有发出哭声，但那无声的、剧烈的抽噎，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疼。

赵强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相拥的两人，眼神复杂，既有不甘和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终究没敢再上前，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角落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南雨栀抱着怀里这个哭泣的、脆弱的瓷娃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名为“守护”的欲望。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无法对这个男孩的眼泪无动于衷。

他的世界，因为奇遇的闯入，而产生了巨大的回响。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