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强事件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福利院里漾开了短暂的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赵强几人见到南雨栀时,眼神里多了明显的忌惮,会下意识地绕道走。而其他孩子看南雨栀和奇遇的目光,则混杂着好奇、同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特殊”的疏离。南雨栀对此浑然不在意,他本就不需要这些浮于表面的认同。他只在意身边这个男孩是否安好。
奇遇似乎也从那次惊吓中缓慢地恢复过来。他对南雨栀的依赖肉眼可见地加深了。在食堂,他会下意识地寻找南雨栀的身影,直到对方在他对面坐下,他才肯真正开始吃饭。在阅览室,如果南雨栀因故来晚,他会一直不安地望向门口,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他才会重新拿起画笔。他依旧不说话,但与南雨栀之间的“纸条交流”和“图画对话”变得频繁起来。他甚至开始用简单的点头或摇头,来回应南雨栀一些是非分明的问题。
这种变化细微却坚定,像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春水。南雨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责任感在他心底沉淀下来。
这天下午,院长办公室。
张院长是一位面容和蔼但眼神透着疲惫的中年女性,她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奇明远和林婉——奇遇的亲生父母,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
“奇先生,奇太太,你们能经常来看望小遇,我们是很欣慰的。”张院长斟酌着措辞,“小遇最近……状态确实稳定了一些。主要是院里新来了一个孩子,叫南雨栀,比小遇大一岁,很沉稳懂事,和小遇相处得不错,很照顾他。”
“南雨栀?”林婉重复着这个名字,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她和丈夫奇明远衣着体面,气质不凡,但与这间略显简朴的办公室格格不入的,是他们眉眼间那份面对儿子问题时,总是挥之不去的无力和焦虑。
“是的。那孩子话不多,但很有担当。”张院长补充道,她隐约能猜到这对父母频繁来访背后深藏的意图。
奇明远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看向窗外。院子里,梧桐树下,两个少年正坐在一起。他的儿子奇遇安静地画着画,而那个叫南雨栀的清瘦少年,则坐在一旁看书,偶尔会侧头看一眼奇遇,或者低声说一句什么。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构成一幅异常和谐宁静的画面。
这幅画面,与他们记忆中儿子总是独自蜷缩在角落、对周遭一切毫无反应的景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林婉也看到了,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声音有些哽咽:“明远,你看……小遇他……”
奇明远沉默了片刻,转向张院长,语气带着商界人士特有的果决:“张院长,我们有个不情之请。我们想……见见这个南雨栀。”
南雨栀被工作人员叫到院长办公室时,心里有些疑惑。他推开门,看到除了张院长,还有一对陌生的、气质矜贵的男女。他们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期待。
“雨栀,来了。”张院长语气温和,“这两位是奇遇的爸爸妈妈。”
南雨栀的心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礼貌地微微躬身:“叔叔,阿姨好。”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两人,注意到那位女士(林婉)看他的眼神格外专注,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激动。
“你就是南雨栀?”奇明远开口,声音沉稳,“我们听张院长说了,你很照顾我们小遇,谢谢你。”
“应该的。”南雨栀的回答简短而克制。
林婉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孩子,你……你愿意多跟我们说说小遇吗?他平时……都做些什么?他开心吗?”
南雨栀看着这位母亲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恳求和无助,沉默了一下。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用最平实的语句描述了奇遇的日常:他喜欢在梧桐树下画画,喜欢看蚂蚁搬家,吃到甜的东西眼睛会微微弯一下,在阅览室和他坐在一起时会比较安心……
他没有刻意渲染,只是陈述事实。但就是这些琐碎的、关于他们儿子不为人知的细节,让林婉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奇明远也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南雨栀。
“好孩子……谢谢你,谢谢你……”林婉哽咽着。
问话结束后,南雨栀离开了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激动的讨论声,似乎提到了“领养”、“一起”、“希望”之类的字眼。他的心猛地一跳,一个模糊而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但他没有停留,快步离开了。
几天后,张院长再次将南雨栀叫到办公室。这一次,只有她和南雨栀两个人,但气氛却更加凝重。
“雨栀,”张院长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同情,也有一丝无奈,“奇遇的父母……他们向我正式提出了申请,希望……能够领养你。”
尽管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南雨栀还是怔住了,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领养他?
“他们……看到了你对小遇的积极影响。”张院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他们认为,如果你们能在一个家庭里共同生活,或许对打开小遇的心结有更大的帮助。他们家庭条件优渥,可以为你提供很好的生活和教育环境……”
南雨栀沉默地听着。优渥的环境?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
“奇遇……他知道吗?”他抬起头,问。
“我们还没有正式告诉他。”张院长叹了口气,“这需要你的同意,雨栀。领养是双向的。你……愿意吗?”
愿意吗?
南雨栀的眼前闪过奇遇那双依赖的、带着迷雾的眼睛,闪过他无声落泪时颤抖的肩膀,闪过他偷偷推过来的糖果和画作。他想起自己那个冰冷的、早已回不去的“家”,想起父母将他送来时那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还有选择吗?或者说,他愿意做别的选择吗?
去一个陌生的家庭,以“养子”的身份,继续守护那个脆弱的瓷娃娃。这听起来像一场交易,一场以他未来为筹码,去换取奇遇可能好转的“治疗”。
但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没有被当作工具的反感。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如果他的存在,真的能成为照亮奇遇世界的光,那么,这条看似被安排的道路,或许就是他南雨栀存在的意义。
他看向张院长,黑沉沉的眸子里没有犹豫,只有一片清冽的坚定。
“我愿意。”他清晰地回答。
几天后,手续在一种高效而略显匆忙的状态下办理着。奇明远和林婉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终于,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所有的文件都准备就绪。南雨栀的东西很少,依旧是他来时那个行李箱和书包。奇遇的东西也不多,但他紧紧抱着自己的画板和一整盒彩铅,那是他全部的世界。
福利院的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线条流畅的轿车,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奇明远和林婉站在车旁,看着工作人员领着两个少年走出来。林婉的脸上带着期待和一丝紧张,奇明远则显得沉稳许多,但眼神中也透着审视。
南雨栀拉着行李箱,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虚扶在奇遇的身后,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奇遇茫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汽车和熟悉的父母,又抬头看了看南雨栀,浅褐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困惑。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要离开这里了。他下意识地往南雨栀身边靠了靠,手指悄悄抓住了南雨栀的衣角。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奇明远和林婉的眼睛。他们对视一眼,眼神更加复杂。
“小遇,雨栀,”林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而愉快,“我们……回家了。”
“回家”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在南雨栀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涟漪。家?哪里是家?
他低头,对上奇遇依赖而惶恐的目光。那一刻,所有的不确定和彷徨都消失了。
他轻轻回握住奇遇抓着他衣角的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而坚定地说:
“我们一起。”
然后,他抬起头,迎着奇明远和林婉的目光,拉着奇遇,一步步走向那辆象征着全新开始的轿车。
车门打开,又关上。
引擎发动,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了“阳光福利院”,载着一纸契约下的两个“儿子”,驶向一个未知的、被寄予厚望的“家”。
新的故事,即将开始。而旧的伤痕,是否真能在这看似美好的新环境中,得到愈合?
车窗外,福利院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