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行驶得异常平稳，车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高级皮革和香氛的气味取代了福利院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却让人更加无所适从。
奇遇紧紧挨着南雨栀坐在后座，身体僵硬，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紧紧交握、指节泛白的手上。南雨栀能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像一只被强行带离巢穴的幼鸟。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臂自然地搭在座椅靠背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无声的庇护姿态。
前排副驾驶的林婉几次试图回头，用轻柔的语气介绍着窗外掠过的地标，或者说着家里为他俩准备好的房间。她的努力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奇遇那里得到了一丝更用力的低头作为回应。南雨栀则只是礼节性地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城市的光鲜亮丽与他无关，他只觉得那繁华背后是更深的疏离。
奇明远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专注开车。
车最终驶入一个环境清幽的高档住宅区，在一栋带着独立庭院的三层别墅前停下。铁艺大门缓缓滑开，露出修剪整齐的草坪和精心打理的花圃。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透着财富和品味，却也冷冰冰的，缺乏生活该有的烟火气。
“到了，这就是我们家。”林婉率先下车，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和刻意营造的热情。
南雨栀拎着行李下车，奇遇紧跟在他身后，几乎要贴在他的背上。
走进玄关，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们模糊的身影。宽敞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昂贵的家具……一切都符合一个富裕之家的标准配置，却也让南雨栀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里太干净，太安静，仿佛大声呼吸都会是一种罪过。
“来，我先带你们去看看房间。”林婉引着他们走上铺着柔软地毯的楼梯。
二楼，走廊的尽头并排有两个房间。林婉推开其中一间的门：“这是小遇的房间。”房间里布置得温馨而精致，柔软的床铺，靠窗的书桌，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的画架，上面放着崭新的画材。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奇遇站在门口，探头看了一眼，却没有进去，反而更紧地抓住了南雨栀的衣摆。
林婉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强打起精神，推开隔壁房间的门：“雨栀，这是你的房间。看看喜不喜欢？缺什么就跟阿姨说。”
南雨栀的房间同样宽敞整洁，带着独立的卫生间。风格简约，以蓝灰色调为主，比奇遇的房间少了几分童趣，多了几分冷硬。他将自己的行李箱放在墙边，低声道：“谢谢，很好。”
他的平静和客气，反而让林婉有些无措。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那……你们先休息一下，收拾收拾。晚饭好了我叫你们。”
林婉下楼去了。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奇遇站在两个房间门口，看看自己的，又看看南雨栀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安，仿佛在两个陌生的孤岛之间徘徊。
南雨栀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房间，声音放缓：“要进来待会儿吗？”
奇遇几乎是立刻点头，跟着南雨栀走进了他的房间，并且轻轻关上了门，仿佛这样才能隔绝外面那个庞大而陌生的世界。
南雨栀没有急着整理行李，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精致却毫无生气的庭院。这里就是他们未来的“家”了。一个用契约维系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转身，对安静地坐在床沿的奇遇说：“我去下洗手间。”
独立的卫生间很干净，锃亮的五金件和光滑的瓷砖反射着冷光。南雨栀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扑了扑脸，试图洗去一路的疲惫和心头的滞涩。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满脸水珠、黑发微湿的少年。
水珠顺着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白色的洗手池边缘。镜中的少年，眉眼逐渐长开，褪去了些许稚嫩，那份沉静和偶尔掠过的冷冽，却愈发清晰。
看着看着，镜中的影像似乎开始扭曲、晃动。
水珠变成了碎裂的玻璃渣，从眼前飞溅开来。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男人暴怒的吼声和女人尖利的哭喊。
“……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是个男孩……”模糊的、充满怨恨的女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着他的耳朵嘶吼。
“……滚开！看见你就烦！”沉重的、带着酒气的男性身躯，蛮横地将他推开，他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额角传来剧痛。
镜子里，他额角那道早已淡化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是他八岁还是九岁？父母又一次激烈的争吵，摔砸东西，他试图去劝，却被失控的父亲随手扔出的烟灰缸擦过额角，瞬间血流如注。那一刻，父母都愣住了，争吵戛然而止。但随之而来的，不是关心和愧疚，而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沉默和互相指责。
“都是你！吓到孩子了！”
“是你先动的手！”
而他，捂着流血的额角，看着镜子里那个惊恐、无助、满脸是血的自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一个多余的存在，一个引爆矛盾的错误。
从那一刻起，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隐藏情绪，学会了不期待。他将自己包裹在一层坚硬的壳里，直到被彻底遗弃。
“南雨栀”这个名字，像一道永恒的诅咒，提醒着他作为“女孩替代品”的原罪。而镜中这张日益酷似他生父的脸，则像另一个诅咒，提醒着他血脉里可能流淌着的、暴戾而冷漠的基因。
他厌恶这个名字，也恐惧镜中的倒影。
“叩、叩、叩。”
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敲门声，将南雨栀从冰冷的回忆深渊中猛地拽了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他扯过毛巾，擦干脸上的水渍，打开了门。
奇遇站在门口，仰着头，浅褐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似乎感知到了南雨栀在门内那不同寻常的寂静和压抑。
他伸出手，手里拿着南雨栀之前放在枕边的、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偶小熊，默默地递了过来。
南雨栀看着那只小熊，又看看奇遇纯净的、带着询问目光的眼睛。心头那冰封的角落，仿佛被一道微小的暖流悄然浸润。
他接过小熊，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奇遇微凉的指尖。
“我没事。”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刚脱离噩梦的沙哑。
奇遇眨了眨眼，似乎确认了他真的“没事”，然后安静地走回床边坐下，重新拿起他的画板，只是这次，他坐的位置，恰好能看见卫生间门口的南雨栀。
南雨栀握紧了手里柔软的小熊，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与这栋房子内部的冷清形成对比。
破碎的往事依旧是他心底无法愈合的伤痕，镜中的倒影依旧让他感到不适。
但此刻，身后那个安静作画的男孩，和他递过来的那只旧小熊，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将他从那些黑暗的回忆中，暂时牵引了出来。
这个新的“家”充满了未知和潜在的隔阂，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面对了。
他的伤痕，或许会因为另一份需要守护的脆弱，而被赋予不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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