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医生在天亮后不久便赶到了,诊断奇遇是受了风寒引起的高烧,好在南雨栀及时的物理降温处理得当,没有引发更严重的并发症。医生开了药,嘱咐好好休息,注意保暖。
林婉看着儿子苍白虚弱的小脸,心疼得直掉眼泪,连声对南雨栀道谢,语气里充满了后怕和感激。奇明远也难得地在家多待了一会儿,看向南雨栀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像一块试金石,让这个家庭内部微妙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南雨栀不再是那个仅仅因为对奇遇有“积极影响”而被接纳的养子,他用一夜不眠的守护,证明了自己无可替代的价值。
然而,这种“价值”的确认,并未能驱散南雨栀心头那日益沉重的滞涩感。
奇遇病愈后,林婉的“关爱”变得更具倾略性。她几乎将全部注意力都投射在两个男孩,尤其是奇遇身上。她开始事无巨细地安排他们的生活,从每天穿什么衣服,到吃什么水果,看什么电视节目,甚至试图介入南雨栀辅导奇遇学习的方式。
“雨栀,这道题是不是太难了?小遇会不会看不懂?”
“今天天气有点凉,给小遇再加件外套吧?”
“你们别总在房间里闷着,去客厅看看电视好不好?阿姨新买了动画片光盘。”
她的声音总是温柔的,带着商量的口吻,但那背后不容置疑的控制欲,却像无形的蛛网,一层层缠绕上来,让人喘不过气。
南雨栀习惯于沉默和忍耐,多数时候会选择遵从,以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但奇遇不同,他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抗拒。当林婉试图给他穿上他不喜欢的、带有卡通图案的毛衣时,他会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伸手;当林婉强行拉他去客厅看那些幼稚的动画片时,他会紧紧抓着南雨栀的手,身体后缩,眼神里充满抵触。
这种无声的对抗往往会让林婉感到挫败和焦虑,她会把目光投向南雨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和埋怨:“雨栀,你劝劝小遇……”
南雨栀便成了夹在中间的缓冲带。他需要安抚奇遇的情绪,又要顾及林婉的感受。这让他感到疲惫。这个家,物质上无可挑剔,却像一座用“爱”和“关怀”编织而成的、华丽的牢笼。每一句嘘寒问暖,每一次精心安排,都像是在提醒他们:你们是特殊的,是需要被“矫正”和“照顾”的。
奇明远则始终像个局外人。他提供丰厚的物质,却吝于投入情感。晚餐桌上,他偶尔会询问一下南雨栀的学业,语气更像上司考核下属。对奇遇,他则常常流露出一种无力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疏远,仿佛面对一个精致却无法沟通的艺术品。这个家对他而言,或许更像一个需要维持体面的项目,而非情感的港湾。
最让南雨栀感到窒息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观察”目光。林婉会仔细记录奇遇每一天的细微变化——他今天多说了几个字,他主动吃了什么菜,他画了一幅什么样的画——然后欣喜地分享给奇明远和南雨栀,仿佛在展示某项治疗的进展。南雨栀知道她没有恶意,但这种被时刻放在显微镜下的感觉,让他和奇遇都本能地想要退缩。
他们开始更加依赖彼此构建的那个小世界。放学后,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南雨栀的房间里。奇遇画画,南雨栀看书或者写作业。只有在这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里,他们才能卸下防备,获得片刻喘息。
这天晚上,南雨栀辅导奇遇完成一份资源教室老师布置的简单数学练习。是一道关于图形分类的题目。奇遇对抽象的逻辑理解有些困难,注意力也不太集中。
南雨栀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用纸笔画出图形,一遍遍地解释。当他第三次用不同的方式讲解后,奇遇似乎终于明白了,拿起笔,在正确的选项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勾。
南雨栀刚要松口气,却看见奇遇并没有放下笔,而是在那道题目的空白处,用铅笔飞快地画了起来。
他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房子,有窗户,有门,但窗户上是密密麻麻的栅栏,门被一把巨大的锁锁住了。房子里面,有两个小小的人影,蜷缩在角落里。而在房子外面,站着一个更大的、模糊的人影,正透过栅栏的缝隙,注视着里面。
画风简单,甚至有些幼稚,但那压抑的构图和象征意味,却让南雨栀的心狠狠一沉。
他看向奇遇。奇遇也正抬头看着他,浅褐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迷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与他年龄不符的悲伤和洞悉。
他什么都懂。他懂得这个“家”的实质,懂得母亲那令人窒息的爱,懂得父亲的疏离。他用他的画,道破了他和南雨栀共同的处境。
南雨栀接过那张纸,看着画中那个被囚禁的房子,和房子里两个相依的小人。一股酸涩的暖流和冰冷的绝望交织着涌上心头。
暖流是因为,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里,他至少不是孤独一人。
绝望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个牢笼的出口在哪里。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奇遇柔软的头发,没有对那幅画做任何评价,只是低声说:“很晚了,该睡觉了。”
奇遇顺从地点点头,收拾好自己的画笔。
送奇遇回隔壁房间后,南雨栀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再次拿起那张画。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落在画纸上,那栅栏的影子仿佛投射在了他的心上。
这个名为“家”的地方,提供了温饱,隔绝了风雨,却剥夺了自由呼吸的空气。
他和奇遇,是两只被精心饲养在黄金鸟笼里的雀鸟。饲养者期待着他们能唱出悦耳的歌声,却忘了,笼子终究是笼子。
南雨栀将画纸仔细地折好,放进了抽屉的最深处。那里,已经存放了好几张类似的、属于他们两人秘密的画作。
他关上台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他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式,在这个牢笼里,倔强地活下去。为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