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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荒原(校园篇)
九月的B大建筑系馆,弥漫着石膏粉、松节水和熬夜咖啡混合的独特气味。林许川抱着刚领到的一摞厚重教材,穿过光线微暗的走廊,寻找着“建筑初步”课的教室。
教室是阶梯型的,坐满了新生,带着初入大学的拘谨与兴奋。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粗糙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离上课还有几分钟,他习惯性地拿出速写本,勾勒着窗外一株形态奇特的枯树。线条流畅,光影明确,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用画笔捕捉世界的结构。
“这里有人吗?”
一个清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林许川抬头。逆着光,他先看到的是对方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然后是那双眼睛——很亮,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感,不像一般新生的懵懂。对方指了指他旁边的空位。
“没有。”林许川收回目光,合上速写本。
男生在他身边坐下,身上有淡淡的墨水味和干净的皂角香。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好奇地东张西望或与人攀谈,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建筑空间组合论》,安静地翻看起来,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教授来了,是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先生。他没有直接讲课,而是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立方体。
“建筑是什么?”他环视教室,“第一个回答的同学,将担任本学期的课代表。”
教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跃跃欲试,有人低头回避。
“是居住的机器。”一个男生引用柯布西耶的名言。
“是凝固的音乐。”一个女生浪漫地回答。
“是技术和艺术的结合。”另一个声音说道。
教授不置可否,目光扫视。
林许川感觉到身边的男生微微动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到对方依旧平静的侧脸,但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轻轻敲击。
“你呢?”教授的目光似乎落在了他们这个方向。
林许川迟疑了一下,正准备开口,身边的声音却先响起了,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建筑是对抗时间的容器,盛放人类的记忆与情感。”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
教授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名字?”
“祈望安。”
“好,祈望安,课代表就是你了。”
那一刻,林许川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叫祈望安的男生,和他之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是在回答问题,而是在陈述一个信仰。
下课铃响,人群涌出。林许川收拾好东西,发现祈望安还坐在原地,看着黑板上的立方体,若有所思。
“你的观点很特别。”林许川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祈望安转过头,似乎才注意到他还没走。“只是个人看法。”他语气平淡,没有结交的热络,也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
“林许川。”他伸出手。
祈望安看了看他的手,停顿了一秒,才伸手与他轻轻一握。“祈望安。”他的手干燥而稳定,带着微凉的温度。
交集似乎到此为止。直到两周后的设计基础课上。
年轻的讲师布置了第一个设计任务:以“连接”为题,设计一个不超过一立方米的小构筑物模型,材料不限。
作业周期一周。林许川泡在模型室里,用了整整三天,做出了一个极其精巧的“桥”。木片、细绳、透明的亚克力板,结构复杂,形态优美,几乎像一件艺术品。他很有信心,这足以拿到高分。
交作业那天,模型摆满了教室后的长桌。各式各样的“连接”,充满了新生的想象力。祈望安的模型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布盖着。
轮到祈望安展示时,他掀开了那块布。
教室里响起一阵细微的吸气声。
那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物体”。它是一个由极细的黑色金属丝缠绕成的、近乎完美的球体,内部中空,错综复杂的丝线在球心处交汇、支撑,形成一种极其脆弱又极其稳定的结构。光从顶部打下来,在桌面投下蛛网般细密而复杂的阴影。
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明确的指向,但它本身就像一个小宇宙,所有的线条都在内部完成了连接与对话。
“它叫什么?”讲师问。
“《默然》。”祈望安回答,“有些连接,不需要言语和形式,存在于结构本身。”
林许川看着那个黑色的线球,心里受到一种莫名的震动。他的“桥”固然精美,却是在回应一个明确的命题。而祈望安的“默然”,则是在重新定义“连接”这个概念。高下立判。
下课后,林许川在模型室门口拦住了祈望安。
“你的模型,很厉害。”他由衷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和更多的欣赏。
祈望安手里拿着那个黑色的线球,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温度。“你的桥也是。只是思路不同。”
“能看看吗?”林许川指了指他手里的《默然》。
祈望安递给他。林许川小心地接过,近距离观察那错综复杂的节点和不可思议的平衡感。这需要多么强大的空间想象力和稳定的手。
“怎么想到的?”
“没想到。”祈望安说,“是感觉到。线自己想变成这样。”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玄乎,但林许川奇异地理解了。那是一种对材料和结构本身语言的直觉。
“一起去食堂?”林许川发出邀请。这次,他不想让交集停留在礼貌的寒暄。
祈望安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好。”
秋天的校园,梧桐叶正黄。两人并肩走在落满树叶的小路上,一开始是沉默,然后不知是谁先开头,聊起了刚刚过去的课程,聊起了喜欢的建筑师,聊起了对某个建筑细节的看法。
林许川发现,祈望安话不多,但每一句都精准、犀利,直指核心。他们时有争论,为一个立面处理,为一种结构逻辑,但争论之后,往往是对彼此思路更深的了解。
那种感觉,像是孤独航行了很久的船,终于在茫茫大海上遇到了另一盏灯。
随着接触增多,他们迅速熟悉起来。一起泡图书馆,啃艰深的专业书籍;一起在模型室通宵达旦,为某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一起在深夜的操场跑步,跑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城市边缘模糊的星空。
祈望安严谨、理性,像一把精准的尺规;林许川敏锐、感性,带着艺术家的灵气。他们的思维模式迥异,却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互相补充,互相激发。
那个学期末的小组设计,他们自然成了一组。题目是“城市缝隙中的阅读空间”。
他们选定了学校后门一处废弃的锅炉房作为基地。那里红砖斑驳,杂草丛生,却有一种被时光遗忘的美。
连续熬了几个晚上,方案却始终不尽人意。不是流于形式,就是功能混乱。凌晨三点,模型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满地都是废弃的草图。
“不对,感觉全不对。”林许川烦躁地揉着头发。
祈望安没说话,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拿起一张干净的草图纸,开始画。
他没有画具体的形态,而是画了几条流畅的、穿插的线条,像是光的路经,又像是视线的引导。他在原有的砖墙结构上做了几个精确的切割,引入天光,框定景致。
“保留它的历史痕迹,不做过多修饰。让光、影和原有的结构本身成为空间的主角。”祈望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阅读需要的不是华丽的容器,而是一个能让心沉下来的‘场’。”
林许川看着那几张简单却蕴含着巨大能量的草图,眼睛亮了。他立刻拿起笔,在祈望安的框架上丰富细节,考虑材质的对比,光线的柔和度,人体工学的舒适性。
那一晚,灵感如同泉涌。他们几乎没再说话,只是不停地画,偶尔交换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夜唯一的伴奏。
最终的作品,他们命名为《回响》。没有炫技,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锅炉房的工业记忆,通过精妙的介入,创造出一个宁静而富有诗意的阅读场所。
这份作业毫无悬念地拿到了最高分,并被系里收藏。教授评价说:“你们让我看到了两种不同天赋的完美融合。”
交完作业的那个下午,阳光很好。他们走出系馆,都带着连日熬夜的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去吃点东西?”林许川问,嗓子因为熬夜有些沙哑。
“好。”
他们没有去食堂,而是在校外一家常去的小面馆,各自要了一大碗牛肉面。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彼此的脸。
“祈望安,”林许川吃着面,忽然抬起头,看着对面安静进食的人,“我们以后一起做设计吧。”
不是疑问,是陈述。
祈望安夹面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阳光透过油腻的玻璃窗,落在他深色的瞳孔里,映出细碎的光。
“好。”他回答,只有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那一刻,林许川觉得,整个秋天的阳光,都落在了这个小小的面馆里,落在了他们之间。
吃完面,天色尚早。他们没有回宿舍,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个废弃的锅炉房。夕阳给红砖墙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他们走进他们设计的“回响”空间(虽然是模型,但基地是真实的),站在那个他们预设会落下天光的位置。
“等我们以后真的成了建筑师,”林许川看着头顶那片蔚蓝的天空,畅想着,“我们就一起做一个真正的项目,不是作业。做一个能打动人心的建筑。”
“比如?”祈望安靠在斑驳的砖墙上,看着他。
“比如……一座美术馆。”林许川的眼神有些悠远,“一座能看到星空的美术馆。”
祈望安微微挑眉,似乎在询问为什么是星空。
林许川沉默了几秒,声音低了一些:“我父亲……在我初中的时候去世了。他之前答应过我,等我考上重点高中,就带我去山里,用他那个老望远镜看星星。”他顿了顿,“后来,我再也没机会和他一起看星星了。”
祈望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所以我觉得,星空……很遥远,很干净,像一种永恒的承诺。”林许川笑了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意,“我想建一个地方,让人们能轻易地看到星空,感受到那种……沉默的陪伴。”
他说完,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想法或许太过私人,太过文艺。
但祈望安却点了点头,很郑重地说:“好。”
“好什么?”
“就建一座能看到星空的美术馆。”祈望安望向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最早的几颗星子已经开始闪烁,“叫‘星河’。”
林许川心头一震,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那不仅仅是一个想法的共鸣,更像是一种灵魂深处的确认。
“祈望安,”他轻声问,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你为什么想学建筑?”
祈望安收回目光,看向他,夜色初降,他的眼眸比远处的星更亮。
“因为,”他缓缓地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建筑比人长久,比记忆可靠。我想留下一些,即使我消失了,也依然存在的东西。”
暮色四合,将他们和这片废弃的空间温柔地包裹。两个少年,站在梦想的起点,立下了关于“星河”的约定。
那一刻,林许川无比确信,他们会一直并肩走下去,直到将星星摘下来,放入人间。
(第一章 校园篇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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