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匪浣衣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封之絮缩在堆满干草的角落，刺鼻的气味呛得她喉咙发紧，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车帘的缝隙里透进零星灯火，映着她沾满灰污的脸颊——为了掩人耳目，她特意抹了些泥灰在脸上，头发也胡乱挽着，活像个粗使的杂役。

“如匪浣衣”，她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那些被污蔑的人，洗去衣物上的污垢，却洗不掉泼来的脏水，此刻的自己，不正是如此？明明是为了传递重要信物，却要像逃犯一样藏在秽物车里，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西角门的守卫果然盘问得不严，只掀了掀车帘看了一眼，便挥手放行。马车驶出皇宫的那一刻，封之絮紧紧攥着怀中的玉印，指节泛白。她终于出来了，可前路依旧是迷雾重重。

接应的人在城外的破庙里等她。是个面生的汉子，见了她，只低声道：“公主让属下送夫人去镇国将军府，老大人和将军都在那里等您。”

镇国将军是周宜君的恩师，也是外祖父的旧部，靠得住。封之絮点点头，跟着汉子上了另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轱辘转动，她望着窗外飞逝的树影，心头的忧虑像潮水般涨落——宜君到底怎么样了？母亲和外祖父是否安好？贵妃一党会不会还有后招？

到了将军府，外祖父和镇国将军正坐在堂中议事，见她进来，两位老人都松了口气。外祖父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镇国将军也起身，神色凝重：“侯夫人受苦了。北境那边刚传来消息，周小子找到了！”

封之絮猛地抬头，眼中迸出光亮：“他怎么样？”

“中了一箭，伤在肩胛，不算致命，但蛮族一直在搜捕他，他只能带着亲兵躲在山谷里，动弹不得。”镇国将军沉声道，“我派去的先锋营已经和他接上头，正在想办法把他护送到安全地带。”

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封之絮却又想起贵妃的污蔑：“那……朝中的流言？”

“老臣已经把皇后娘娘的玉印交给暗卫统领了。”外祖父叹了口气，“吏部尚书通敌的证据，暗卫正在查。只是贵妃那边咬着周将军‘叛逃’的说法不放，陛下虽未下旨削爵，却也迟迟不肯公开为周将军正名，怕是还在观望。”

这观望二字，像根针，刺得封之絮心口发疼。宜君在前方流血，后方却有人算计他的生死荣辱，连君王都要权衡利弊，这世道，竟凉薄至此。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被污蔑。”封之絮抬起头，眼神异常坚定，“我要去北境。”

“什么？”外祖父和镇国将军都吃了一惊。

“您刚才说，先锋营找到了他，却还没护送到安全地带。”封之絮语速极快，“我去北境，带着陛下的旨意——只要陛下肯下旨安抚军心，明确宜君的清白，那些流言自然不攻自破。而且……我是他的妻子，我必须在他身边。”

外祖父急道：“北境苦寒，又在打仗，你一个女子去那里太危险了！”

“留在京城就不危险吗？”封之絮摇头，“贵妃不会放过我，只要我还在京城，就是他们攻击宜君的靶子。去北境，至少能离他近一些，能做些实事。”

镇国将军沉默片刻，忽然点头：“侯夫人说得有道理。眼下确实需要有人去北境稳住军心，而你去，最合适。周小子见了你，定会士气大振。只是……陛下那边，未必会准。”

“陛下会准的。”封之絮看向两位老人，“我要去求见陛下，哪怕跪死在宫门前，也要求来这道旨意。”

次日清晨，封之絮换上一身素衣，洗去脸上的泥灰，独自来到宫门前。她没有去求见外祖父或母亲，只是捧着那枚凤仪玉印的拓片，静静地跪在金水桥边。

往来的官员见了，都窃窃私语。谁都知道镇北侯府正处在风口浪尖，这位侯夫人此刻跪在宫门前，是要做什么？

太阳渐渐升高，晒得地面发烫。封之絮的额头渗出汗水，顺着脸颊滑落，膝盖早已麻木，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她知道，自己这一跪，不仅是为了求一道旨意，更是为了洗刷泼在宜君身上的脏水——就像那些被污蔑的人，哪怕要一遍遍清洗衣物，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镇北侯夫人这是做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

封之絮抬头，见贵妃带着宫女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满是讥讽：“怎么？是想求陛下饶了周宜君的‘罪过’？还是想替他认下叛逃的罪名？”

“臣妾是想求陛下下旨，澄清侯爷的清白。”封之絮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同时，臣妾恳请陛下允准，让臣妾前往北境，侍奉侯爷左右，也好让他安心养伤，早日击退蛮族。”

“你倒会想！”贵妃冷笑，“一个妇道人家去什么北境？怕不是想跟着一起叛逃吧？我看你还是乖乖回去，等着陛下削爵抄家的旨意吧！”

“侯爷忠君爱国，天地可鉴。”封之絮直视着她，“若贵妃娘娘执意污蔑，臣妾今日便跪死在这里，以证侯爷清白！”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让周围的官员都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宫门忽然打开，传旨太监走了出来，高声道：“陛下有旨，宣镇北侯夫人觐见！”

封之絮心中一振，缓缓站起身，膝盖早已麻木，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身旁的石柱，对着传旨太监深深一揖：“臣妾遵旨。”

走过贵妃身边时，她没有回头。她知道，这只是又一场硬仗的开始。但她不怕，就像那些洗去污垢的衣物，纵然过程艰难，终有重见天日的时刻。而她的宜君，她的家国，都值得她拼尽全力去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