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春天来得迟,却来得烈。积雪消融后,草原一夜之间冒出新绿,连风里都带着青草的气息。周宜君的伤已大好,只是左臂仍不能过度用力,他却不甚在意,每日陪着封之絮在营外散步,看牧民赶着羊群经过,听远处传来的牧歌。
“京里又有信来了。”封之絮拆开母亲派人送来的家书,轻声念道,“外祖父说,吏部尚书通敌的证据已经找到,陛下震怒,已将他打入天牢。贵妃也被禁足在宫中,想来是翻不了身了。”
周宜君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眼中闪过一丝冷冽,随即又归于平静:“罪有应得。只是可惜了那些因他而死的将士。”
封之絮放下信,轻声道:“都过去了。现在北境安稳,京中也清净了,你之前说的……”
“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他打断她,眼中带着笃定的笑意,“我已写好奏折,请求陛下允我卸任,回江南养老。等这封奏折有了回音,我们就动身。”
她心中一暖,抬头望他,却见他望着远方的目光里,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平静的湖面下藏着暗流。
几日后,京中传来旨意。皇帝并未允准周宜君卸任,反而加授他为北境大都督,总管北境军政要务,赏赐无数,言辞间满是倚重。
“陛下这是……”封之絮捧着圣旨,有些不解。
周宜君接过圣旨,看了一眼便放在案上,脸色沉得厉害:“他是怕我回了江南,北境再无可用之人。说到底,还是信不过旁人。”
“那怎么办?”封之絮有些慌,“你不想留在这里,不是吗?”
他沉默片刻,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放缓了些:“无妨,再等等。等彻底稳住北境,培养出能接手的人,陛下总会放我走的。”
可自那之后,周宜君变得越来越忙。他常常在军帐里处理事务到深夜,有时甚至彻夜不眠。封之絮去看他,总见他对着舆图皱眉,问他怎么了,他只说在想防务,语气却带着一种疏离的疲惫。
他回帐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宿在军帐里。两人相处的时间少了,偶尔坐在一起,也常常是相对无言。封之絮心中不安,却又不敢多问,怕打扰他。
直到那晚,她去军帐送宵夜,远远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是周宜君和他的副将。
“将军!此事万万不可!那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啊!”副将的声音带着焦急。
周宜君的声音冷得像冰:“我意已决!北境苦寒,朝廷粮草时断时续,若不另寻出路,将士们迟早要饿死在这里!我这也是为了大家!”
“可您答应过夫人,要卸甲归田的!您这样做,对得起夫人吗?对得起您自己的初心吗?”
“初心?”周宜君冷笑一声,“初心能填饱肚子吗?能让兄弟们活下去吗?我告诉你,只要能守住北境,我不在乎什么名声!至于之絮……她会懂的。”
封之絮站在帐外,浑身冰冷,像被泼了一盆冰水。她手里的食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汤羹洒了一地。
帐内的争执声戛然而止。周宜君掀开帐帘走出来,看到她时,脸色瞬间变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之絮,你怎么来了?”
她看着他,嘴唇颤抖,却问不出一句话。他说的“另寻出路”是什么?他说的“不在乎名声”又是什么?那个说要卸甲归田、陪她回江南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听到了?”他上前一步,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避开了。
封之絮后退一步,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你告诉我,你要做什么?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你忘了我们说好的,要回江南种兰草,要看油菜花田吗?”
“之絮,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她猛地摇头,声音带着绝望,“你是不是也和吏部尚书一样,要和蛮族做交易?周宜君,你告诉我!”
他沉默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那双往日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竟有些陌生。
“《诗经》里说‘不思其反’,说的是不要违背誓言。”封之絮看着他,心如刀绞,“你曾说过,永远不会背叛家国,不会背叛我。这些,你都忘了吗?”
他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低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北境,为了这里的将士。之絮,等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个安稳的未来。”
“我不要这样的未来!”她哭着喊道,“我要的是那个说要带我看星空的周宜君,是那个会低头哄我的周宜君,不是现在这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
那晚,他们第一次分房而睡。封之絮躺在冰冷的床榻上,一夜未眠。帐外的风呼啸着,像在嘲笑她的天真。她想起他们成婚时的誓言,想起他在北境浴血时的坚定,想起他说“有你在真好”时的温柔,那些画面如今看来,竟像一场笑话。
原来,人心是会变的。原来,有些誓言,说的时候是真的,可后来的“不思其反”,也是真的。
几日后,周宜君果然与蛮族达成了协议——以部分粮草换取边境暂时的安宁,甚至暗中与蛮族首领约定,若朝廷再有异动,便联手对抗。消息传到封之絮耳中时,她正在收拾行囊。
她没有哭闹,只是平静地将自己的东西一一装箱,包括那支他送的金步摇,那只他刻的玉兔,还有那本夹着他纸条的《诗经》。
周宜君走进来时,看到她的动作,脸色骤变:“你要去哪?”
“回京城。”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里已经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了。”
“之絮,你再等等,我……”
“不必了。”她打断他,抬头看他,眼中再无往日的温柔,只剩下一片死寂,“周宜君,你守住了你的北境,却丢了我。从今往后,你我两不相欠。”
她拎起行囊,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出军帐,走出军营。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远处的草原依旧碧绿,牧歌依旧悠扬,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她曾以为,执子之手便能到老,却忘了,人心易变,不思其反的誓言,终究抵不过世事的磋磨。北境的星空再美,没有了那个陪她看星星的人,也只剩下无尽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