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袍的灰烬在铜盆里蜷成一团,像被揉碎的过往。封之絮看着那堆余烬,直到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才缓缓转过身。窗外的月光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她单薄的影子,孤零零的,像被全世界遗弃。
自那夜烧了绿袍,她便病了。起初只是咳嗽,后来竟发起高热,整日昏昏沉沉,梦里全是北境的风雪,和周宜君模糊的脸。母亲急得请遍了京城的名医,药汤一碗碗灌下去,病情却总不见好。
“夫人这是心病啊。”老大夫诊脉后,对着母亲叹息,“心结不解,再好的药也没用。”
母亲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烧得通红的脸颊,眼泪止不住地掉:“之絮,你醒醒,别吓娘……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啊?”
封之絮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母亲憔悴的脸,想说句“我没事”,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拉着母亲的手,任由泪水滑落。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心病。可那心结,是用数年的情爱、数不清的誓言、还有那场北境的风雪缠成的,怎么解得开?
病中最昏沉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人坐在床边,用粗糙的指腹擦去她的汗水,轻声唤她“之絮”。那声音很像周宜君,带着北境风沙的气息,温柔得让她想哭。可每次挣扎着睁开眼,床边却空无一人,只有烛火在风中摇曳。
“侯爷……真的没来过吗?”一日,她退烧清醒些,哑着嗓子问挽月。
挽月眼神闪烁,支吾道:“夫人,侯爷还被陛下禁足呢,怎么能来……许是您做梦了。”
封之絮没再追问,只是望着帐顶,眼神空茫。她知道挽月在骗她。那日她恍惚间摸到的指腹,带着厚厚的茧,不是他是谁?可他来了,为何不肯见她?是愧疚,是难堪,还是……早已不在意?
心之忧矣,如鲠在喉。那份担忧,那份牵挂,还有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心头,拔不出,咽不下,日夜折磨着她。
半个月后,她的病终于好了些,能下床走动了。只是身子依旧虚弱,走几步便喘。这日午后,她坐在廊下晒太阳,外祖父忽然来了,脸色凝重得可怕。
“之絮,你要有心理准备。”外祖父坐在她身边,声音艰涩,“陛下……下旨了。”
封之絮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攥紧了衣襟:“陛下……怎么说?”
“三日后,午时问斩。”外祖父别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罪名是……通敌叛国。”
“通敌叛国”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开。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廊柱上,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会……他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外祖父,这不可能!”她抓住外祖父的衣袖,指甲几乎嵌进布料里,“他是被陷害的!我们可以去求情,我们可以找证据……”
“老臣试过了。”外祖父眼中满是疲惫与无力,“所有能找的证据都被销毁了,所有能求情的人都被拦了。这是一场早就布好的局,就等着他往里跳。之絮,我们……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封之絮心上。她看着外祖父苍老的脸,看着庭院里枯萎的兰草,忽然觉得浑身冰冷。原来在皇权与阴谋面前,个人的情爱与冤屈,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那三日,封之絮像失了魂。她不说话,不吃饭,只是坐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流云,一日一日,直到行刑的那一天。
午时快到的时候,她忽然站起身,对挽月说:“替我梳妆。”
挽月愣住:“夫人,您要去哪?”
“去法场。”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夫人!万万不可!”挽月急得哭了,“法场那种地方,您怎么能去?而且……而且侯爷他……”
“我必须去。”封之絮打断她,眼神坚定,“我是他的妻子,无论他做过什么,我都该去送他最后一程。”
她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裙,没有施粉黛,任由青丝垂落肩头。走到侯府门口时,管家拦住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夫人,这是侯爷今早托狱卒送来的,说……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封之絮打开木盒,里面是那支她烧绿袍时特意留下的金步摇。鸽血红宝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他熟悉的字迹,却比往日颤抖许多:
“之絮,步摇是你应得的荣耀,不是罪证。我此生负你,若有来生……罢了,勿等。”
勿等。
封之絮将步摇紧紧攥在手心,宝石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抵不过心口的万分之一。她抬起头,望着法场的方向,泪水终于决堤。
马车在法场外围停下,人山人海,却安静得可怕。她挤不进去,只能站在远处,望着高台之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囚服,头发散乱,却依旧挺直着脊背。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朝着她的方向望过来。
隔着茫茫人海,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有不舍,最终都化为一丝浅浅的笑意,像春日暖阳,瞬间驱散了她心中所有的寒冰,却又在下一秒,碎成了利刃,将她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午时三刻,鼓声响起。
封之絮看着那把锋利的刀落下,看着他缓缓倒下,看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倒在挽月怀里。
“宜君……”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过,要带我看北境的星空……你食言了……”
心之忧矣,莫知我哀。
这世间最深的忧愁,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不是怨恨,而是连怨恨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阳光刺眼,却照不进她心底的荒芜。北境的星空再美,没有了那个陪她看星星的人,终究只是一片寒凉。而她的余生,大概也只剩下这无尽的忧愁,与刻骨的思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