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到了那根虚弱的紫色丝线。
那曾经在椰林城灯火下娇艳灵动的光芒,此刻已黯淡如风中残烛,丝线上布满了扭曲的裂痕,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
司云织循着这绝望的痕迹,穿越了武魂殿庄严的回廊与冰冷的石壁,最终,她的目光穿透了物质的阻隔,“看”到了那间隐藏在光辉之下的密室。
也“看”到了那个被囚禁于此的少女。
密室内,曾经明媚娇艳的粉裙少女蜷缩在角落,她的长发凌乱,衣衫不整,原本灵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与死寂,如同被暴风雨摧残后凋零的花。无声的泪水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如同幼兽般的哀鸣。
那根代表着她高贵潜力的紫色丝线,正被那根扭曲的金色丝线死死缠绕、勒紧,近乎窒息。
“你应该听我的,不应该回到这圣光照耀之地。”
司云织空灵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响彻在比比东近乎死寂的心湖深处。这声音不带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早已预见的悲悯。
比比东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她惊恐地环顾四周,密室里除了她空无一人。
“谁……?”她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沙哑的气音。
“一个曾告诫过你的人。”司云织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月光,照进她无尽的黑暗,“我曾给过你告别的机会。”
记忆的碎片闪过脑海,椰林城灯火下,那个神秘的银发女子,那句“告个别”……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早已破碎的心。是啊,如果当时……如果当时她能彻底逃离……
“呜……”更深的绝望将她淹没,她抱紧自己,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密室那隔绝一切的门,无声无息地化作点点流萤般的光点,消散了。
司云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赤着双足,银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微光,云银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室内的惨状,没有震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透了时光与痛苦的洞悉。
她缓步走入,无视了此地令人作呕的气息,走到蜷缩的比比东面前,蹲下身。
“他施加于你的,是罪孽。”司云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比比东周身的绝望壁垒,“但这罪孽,不应成为你命运丝线彻底断裂、堕入永恒黑暗的理由。”
她伸出手,指尖泛起柔和而纯净的星银色光芒,轻轻点向比比东眉心那根几乎要断裂的紫色丝线。
“我无法抹去已经发生的痛苦,”司云织凝视着少女空洞的眼睛,“也无法替你斩断所有的枷锁。我能给你的,唯有一点……‘清醒’。”
那星银色的光芒,如同最细腻的丝线,温柔地缠绕上那根濒临崩溃的紫色丝线,并非强行修复,而是注入了一丝冰冷的、绝对理性的“清醒”意志。
这无法消除痛苦,也无法立刻带来力量,但它能保证,无论未来陷入何等疯狂与黑暗,她的灵魂最深处,都将保留一丝对自我、对真相的认知,一线不至于彻底迷失的微光。
“记住这份痛,”司云织的声音如同神谕,烙印在比比东的灵魂深处,“但不要被它吞噬。你的丝线,尚未到尽头。”
做完这一切,司云织站起身。她能感觉到,那根扭曲的金色丝线正因此地的异动而迅速回缩,带着惊怒交加的气息。
她最后看了一眼眼神依旧空洞,但深处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火苗的比比东,身影缓缓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
密室的门恢复原状,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唯有比比东指尖掐入掌心的剧痛,以及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冰冷的“清醒”,在提醒她,方才那并非幻觉。
一滴混合着绝望、仇恨与新生决意的泪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的哀嚎依旧无人听见。
但命运,已然因织命者这一次的拨动,偏转了一个微小的、却可能至关重要的角度。
供奉殿内,时间仿佛凝固。
司云织静立于殿心,仰望着那尊散发着柔和圣光、面容悲悯的天使神像。巨大的六翼在神像身后舒展,象征着神圣、裁决与救赎。
然而,在她眼中,这尊神像周身缠绕的信仰丝线,却与扭曲、充满欲望的金色丝线隐隐相连,那份扭曲,玷污了这份纯粹。
空旷寂静的殿堂里,只有她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打破了这片神圣的宁静。
“你知道你的儿子是个混账吗。”
她的质问,并非向着无知无觉的神像,而是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直指那隐匿于殿后、与神像气息几乎融为一体的人。
话语在穹顶下回荡,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
寂静。
唯有她自己的回音作答。那片金色的领域依旧平稳,仿佛未曾泛起丝毫涟漪。
司云织云银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她知道他在。他的气息与这供奉殿、与这神像同源,如同呼吸般自然存在。
她向前踏出一步,赤足踩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声音陡然拔高,清冽而锐利,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强势:
“你知不知道——”
“回答我,千道流!”
最后的名字,她几乎是喝问而出。声音中蕴含着一丝神力,并非攻击,而是穿透一切的叩问,狠狠撞向那看似坚不可摧的信仰壁垒。
嗡——
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声无形的震鸣。那平稳流淌的金色领域,终于难以抑制地泛起了一丝紊乱的波纹。
光芒,在她身后汇聚。
千道流的身影缓缓凝聚,依旧是白衣金瞳,依旧是那般完美如神祇的威严。
但他此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寂。他金色的眼眸中,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仿佛被刺穿了最不堪伤疤的、压抑到极点的平静。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一而再、再而三,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撕开他所有伪装的存在。
“知道。”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仅仅两个字,却仿佛耗尽了极大的力气,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与疲惫。
“又如何?”
作为命运的编织者,她见证过无数文明的兴衰、个体的悲欢。
她本应如同她那柄冰冷的命运之梭,或是如同眼前这个将自己禁锢在神圣外壳下的男人一样,对这一切报以永恒的、神性的冷漠。
可也许,是在海神岛感受过波塞西的无奈,是碰过那株蓝银草的决绝,是亲眼目睹了那密室里凋零的紫线……在这红尘中穿梭的数十载,终究让她完美无瑕的神格,沾染了一丝属于“人”的、温热的尘埃。
正是这一丝尘埃,让她对千道流此刻那深沉的、近乎懦弱的“冷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适与……愤怒。
“知道。”
“又如何?”
他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司云织心中那缕因“入世”而生的火苗。
她动了。
身影快得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前一瞬还在数丈之外,下一瞬已突兀地出现在千道流面前。没有魂力波动,没有神力澎湃,只有最纯粹、最直接的动作——
“啪!”
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骤然在空旷死寂的供奉殿中炸响。
司云织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了千道流那张完美如神祇、威严不容侵犯的脸上。
力量不大,甚至未能让他偏头分毫,但那声音,那触感,那象征意义,却如同惊雷,狠狠劈开了供奉殿亘古的宁静,也劈开了千道流那冰封的心湖。
千道流彻底僵住了。金色的眼瞳因极致的震惊而微微收缩,脸上那火辣辣的触感,远不及他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
自他成就绝世斗罗之位,屹立于大陆之巅百年,何曾有人……何曾有人敢如此?!
他甚至忘了动用他无敌的力量去防御或反击,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银发女子。
司云织仰着头,云银色的眼眸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不再是超然的观察,而是炽烈的斥责。
“你的线绷得很紧!我一直在告诉你!”她的声音不再空灵,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怒其不争,“你有着崇高的理想有什么用?身边的变化你却视而不见!”
她的指尖几乎要戳到他心口,字字诛心。
“你以为将一切归于职责,归于信仰,就能掩盖你的失察?就能抵消你身为人父的失职?那间密室里发生的罪孽,那根扭曲的丝线,就在你的圣光之下滋生!你感知到了,你却选择了‘知道,又如何’?!”
司云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锐利:
“千道流,你真是愚蠢至极!自以为活得通透,却不过是刚愎自用!”
话音落下,供奉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千道流脸上的掌印微微泛红,他周身那纯净的天使神力不受控制地波动着,显示出他内心极不平静。
他死死地盯着司云织,那双金色的眼眸中,震惊、屈辱、愤怒、以及一丝被彻底撕开伪装后的狼狈与刺痛,交织成一片混乱的风暴。
司云织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胸口微微起伏。那一巴掌,打醒了他吗?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若不打这一下,她会被自己心中那缕因“入世”而生的、名为“不平”的情绪灼伤。
她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风暴,看着那根金色丝线因这巨大的冲击而剧烈震颤,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紊乱。
她不再多言,转身,赤足踏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步走向殿外。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的光影处,那冰冷而失望的话语,才如同最终的审判,幽幽传来:
“你的信仰,若连最基本的善恶都无法庇护,那这身神力,与你而言,不过是……最可悲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