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的江湖,若问年轻一辈剑道谁为尊,十人中有八九,会答一个名字:李不言。
那时的他,还不是老酒鬼。一袭青衫,一柄“寻常”铁剑,自南疆十万里蛮荒大山中走出,剑试天下。他的剑,不讲繁复花巧,只求一个“理”字。剑出必有因,收剑必了果。曾于渭水之畔,三剑败退觊觎河伯宝藏的“血刀门”七大长老;亦曾独上昆仑剑宗,与那位被誉为“小剑仙”的宗主坐而论道三昼夜,下山时,昆仑剑钟自鸣九响,为其送行。
风流倜傥,青衫磊落。不知是多少江湖女侠深闺梦里的背影。
然其性孤高,不喜羁绊,亦正亦邪。做事只凭本心,不问正魔,不论是非。他曾因一饭之恩,护佑一个被魔道追杀的小家族十年,直至其根基稳固;也曾因厌恶某位正道名宿的伪善嘴脸,在其开宗立派的大典上,一剑削去山门匾额,飘然而去,留下满堂宾客噤若寒蝉。
世人皆言,李不言之剑,可通鬼神,可断因果。他距离那传说中的剑道至高境界,似乎只差一层薄纱。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他登临自身巅峰,意图挑战当时公认的天下第一,“天机阁”阁主诸葛云天的那一战。
那一战,不在名山,不在大川,而在凡人难以企及的九天云海之上。
无人得见具体过程。只知那一日,万里云海如沸,龙吟剑啸之声响彻九霄。最终,李不言踏云而归,青衫染血,手中却提着半截断裂的龙角——那是诸葛云天仗之以成名的本命法器“蟠龙杖”的一部分。
他胜了。
但归来后的李不言,眼中却无半分喜悦,反而多了沉郁与疲惫。他对外只字不提战果,只是寻了一处小酒馆,痛饮三日。
第三日深夜,一位不速之客踏月而来。来人蓑衣斗笠,身形模糊,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坐在李不言对面,自顾自倒了一碗酒。
“看到了?”蓑衣客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石摩擦。
李不言握着酒碗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他看到了。在与诸葛云天极致交锋,剑气撕裂虚空的那一刻,他窥见了一丝被诸葛云天以无上法力竭力掩盖的天机——这片天地灵气的衰竭之象,以及潜伏在灵气衰竭背后,那来自“无间魔域”的、冰冷粘稠的窥视。所谓天下第一,守护的竟是一个即将倾颓的烂摊子。
“镇魔师一脉,人丁凋零。上一代,刚死在北原。”蓑衣客放下空碗,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这人间,需要一个新的看门人。”
李不言沉默良久,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哈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白雾:“看门狗没酒喝,可不行。”
蓑衣客笑了,丢过一枚非金非木、刻着玄奥符文的令牌。“以后,酒管够。”
自此,剑神李不言于江湖绝迹。多了一个终日醉眼朦胧,提着酒葫芦,专找各种邪祟“麻烦”的镇魔师。
成为镇魔师后的李不言,才真正见识到这世界的底色是何等苍凉。妖魔易斩,人心难镇。他见过为民请命的清官,一夜之间被心魔侵蚀,化为吞噬百姓血肉的贪官污吏;也见过情深似海的道侣,因一丝猜忌被魔念放大,最终拔剑相向,不死不休。
他手中的剑,渐渐少了锋芒,多了沉凝。他的“理”,也从最初的快意恩仇,变成了权衡与取舍。有时,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他甚至需要默许一些“小恶”的发生。
这种违背本心的妥协,最是消磨人。
他开始更频繁地喝酒,喝最劣质的烧刀子,似乎只有那灼喉的刺痛,才能提醒他自己还活着,还在“看着”这人间。他的青衫换成了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俊朗的面容爬满了风霜与胡茬。他学会了插科打诨,学会了装疯卖傻,用玩世不恭来掩盖内心的疲惫与洞察世事的悲凉。
直到二十年前,他在一个尸横遍野、被魔物屠戮的村庄废墟里,捡到了一个眼神倔强、不哭不闹的孤儿。那孩子看着满地的尸体,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李不言灌了一口酒,走到孩子面前,蹲下:“怕吗?”
孩子摇头。
“恨吗?”
孩子依旧摇头,只是指了指李不言腰间的酒葫芦:“饿。”
李不言愣了愣,随即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把酒葫芦塞到孩子怀里:“这个不能顶饿,但能让你暂时忘了饿。以后,跟着我吧。”
他给孩子取名“陈浊”,愿他能在这污浊的人世间,寻得一方内心的清明,或者,至少能学会与这污浊和平共处。
如今的老酒鬼,是真的老了。不是年纪,是心。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破庙门槛上,对着夕阳喝酒,一坐就是半天。偶尔,那双浑浊的醉眼里,会闪过一丝如当年云巅之上般锐利的神光,但转瞬即逝,复又朦胧。
他知道自己选的路没错,镇魔师一脉,总得有人扛着。他也知道,陈浊那小子,迟早会走得比自己更远,看得比自己更透。因为那孩子天生就懂得这世间的“等价交换”,这是镇魔师最核心,也最无情的“理”。
他只是偶尔,会在醉意酣然时,梦回那年云海,自己青衫仗剑,意气风发。
然后,翻个身,嘟囔一句谁也听不清的梦呓,继续他的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