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京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浊依旧在老槐树下摆着他的破摊，打着他的瞌睡，仿佛那夜在琉璃阁竹林里一拳镇魔的不是他本人。只是他怀里的酒葫芦，换了个新的，里面装上了稍好些的烧刀子——那是用苏檀事后命人悄悄送来的一小锭银子买的。他收得坦然，这是“售后服务”的应有之义，两不相欠。
苏檀没有再出现。但陈浊能感觉到，琉璃阁周围多了几道隐蔽的视线，不是监视他，更像是苏檀在自己清查内部，加强戒备。这是个聪明且果决的女人，陈浊心里评价了一句，便不再关注。
秋意更深，风里带了刺骨的寒意。
这日晌午，陈浊刚解决完两个从隔壁摊贩那儿买来的硬面馒头，就着凉水咽下，正准备继续他的“修行”（打盹），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摊前，遮住了那片难得的暖阳。
来人是个精悍的汉子，穿着不起眼的灰色劲装，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太阳穴微微鼓起，行动间带着一股军伍特有的肃杀与干练。他站在哪里，哪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陈浊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没说话。
那汉子也没开口，只是上下打量了陈浊几眼，目光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和空荡荡的摊位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无法将眼前之人与某些信息对应起来。但他还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帖子。
帖子是素白色的底，边缘却滚着一圈极细的、代表王室的明黄纹路，封面没有任何字样，但用料考究，透着一股低调的奢华与威严。
“陈先生？”汉子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浊“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我家主人有请。”汉子将帖子递过，动作标准得像是在传递军情。
陈浊没接，只是瞥了一眼那帖子，淡淡道：“不认识，没空。”
汉子递帖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显然没遇到过如此不识抬举的回应。以他主人的身份，在这京城里，多少人想求这么一份帖子而不可得。
“先生或许不知我家主人是谁……”汉子强压着怒气，试图维持礼节。
“那就更没必要知道了。”陈浊打断他，重新闭上了眼睛，“我这儿规矩，看病，付酬。不看病，请自便。”
汉子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交代，硬生生把火气压了下去，沉声道：“此非看病。乃是有事相询，关于……前几日，琉璃阁后院的些许异动。酬劳，必让先生满意。”
陈浊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他看向那汉子，目光平静，却让那久经沙场的汉子心头莫名一凛。
“琉璃阁？”陈浊笑了笑，带着点玩味，“那地方，晚上闹猫，吵得人睡不着觉，我顺手丢了块石头，清净了。怎么，你家主人连这个也管？”
汉子脸色一沉，知道对方是在装傻充愣，但话里的意思却挑明了此事与他有关。他不再绕弯子，将帖子又往前递了半分，语气加重：“先生，靖王府的帖子，还没有人敢不接。”
靖王府。
三个字，如同三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湖面，在喧嚣的市井背景音中，砸出无声的涟漪。
周围几个竖起耳朵听热闹的摊贩，瞬间脸色煞白，慌忙低下头，收拾东西，恨不得立刻消失。靖王，当今天子的亲弟弟，权势滔天，其世子赵骊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风头无两。靖王府的人，在这京城，代表着绝对的权力和不容违逆的意志。
陈浊脸上的倦意似乎消散了些，他仔细看了看那汉子，又看了看那份素白却沉重的帖子，仿佛才第一次认识这东西。
他伸出手，接过了帖子。
入手微沉，带着丝绸的凉滑感。
汉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早该如此”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终究，还是惧怕王府权势。
然而，陈浊接过帖子，并未打开，而是用两根手指夹着，随意地翻转着看了看，像是在掂量一件有趣的物事。
“靖王府……”他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汉子耳中，“规矩大，口气也不小。”
汉子眉头一拧。
陈浊却不再看他，夹着那份代表无数人渴望的权势与机遇的帖子，如同夹着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随手就那么一抛。
帖子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了旁边用来收集雨水、如今只剩些残叶污水的石制蟾蜍口中，溅起几滴浑浊的水花。
“告诉你家主人，”陈浊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半分火气，“想问我事情，可以。按我的规矩来。带着‘酬劳’，亲自来问。派条狗来递骨头，不行。”
那汉子瞳孔骤缩，脸上瞬间血色上涌，那是极致的愤怒和难以置信。他跟随世子多年，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对方不仅拒了帖子，还将其丢入污秽，更是直言他是“狗”！
“你……！”汉子勃然大怒，周身真气鼓荡，一股凌厉的气势瞬间锁定了陈浊，右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杀机弥漫。
陈浊仿佛毫无所觉，他甚至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对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视而不见。
“要动手？”他瞥了汉子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淡漠，“想想清楚。你的命，值不值得填今天这笔烂账。”
他的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威胁的词汇，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汉子心头。汉子猛地想起离府前，世子殿下罕见的郑重交代：“试探即可，勿要节外生枝，此人……深浅未知。”
再看陈浊那副有恃无恐、浑然不将他和靖王府放在眼里的姿态，汉子心头那股凶戾之气，竟被一股莫名的寒意压了下去。他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却终究没有拔出来。
“好！很好！”汉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阴鸷得可怕，“阁下的话，我一定一字不差地带到！希望阁下，到时候还能如此硬气！”
说完，他死死瞪了陈浊一眼，仿佛要将他这张脸刻进骨子里，然后猛地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仓惶。
陈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慢悠悠地走到那石蟾蜍旁，弯腰，将那份湿漉漉、沾着污渍的帖子又捡了起来。
他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上面的水渍，翻开。
里面没有冗长的客套，只有一行铁画银钩、锋芒毕露的字：
“今夜戌时，王府一叙。”
落款只有一个字——“骊”。
霸道，直接，不容拒绝。
陈浊合上帖子，随手塞进怀里，仿佛那只是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他重新坐回老槐树下，靠着树干，闭上眼睛，嘴里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梦呓：
“赵骊……这名字，听起来就麻烦。今晚的生意，怕是得加钱……”
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落在他身上，将他与这京城的繁华、与那即将到来的风暴，隔离开来。唯有怀中那本破旧的账本，似乎又厚重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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