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琉璃阁后院重归寂静，唯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比往常更显粘稠，仿佛暗处有无数细碎的爪子在摩挲。
苏檀站在小楼门前，望着陈浊离去的方向，心潮难平。噩梦的纠缠虽去，但陈浊临走前那番关于“本体”和“因果”的话语，却像另一块更沉的石头压在了心头。那东西……还在竹林里。
她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能让她夜夜惊悸，绝非无因。是冲着她苏家未尽的冤屈？还是她暗中经营琉璃阁、收集情报的举动，触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
必须查清楚。
她转身，目光决绝地投向那片在夜色中如同墨色怪兽般匍匐的竹林。那里，是一切的源头。
与此同时，已走出琉璃阁范围的陈浊，脚步并未加快，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步子。但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带着倦意的眼睛，此刻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
他并非离去，而是绕向了琉璃阁的另一侧，那里有一堵矮墙，墙外是一条更僻静的巷子，正对着后院的竹林。
“生意只做一半，可不是我的风格。”他低声自语，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斩断联系是清了苏檀的账。但那玩意儿本体还在，留着是个祸害，扰了清净。这笔账，得跟它算。”
他说的“算账”，对象已然不同。
轻轻一跃，陈浊如同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翻过矮墙，落在了竹林边缘。甫一落地，一股比在小楼处浓郁十倍的阴寒魔气便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朽的甜腥气。
竹林深处，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连月光都被吞噬了。
陈浊没有立刻进去，他站在原地，再次掏出了那个深色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却没有喝，而是将里面所剩无几的劣酒，缓缓倾倒在地上。酒液渗入泥土，散发出的不再是单纯的辛辣，而是一种更为凛冽、仿佛能刺穿虚妄的气息。
这是老酒鬼特制的“醒魔酿”，对妖魔邪祟有着极强的刺激作用。
酒液落地的瞬间，竹林深处猛地传来一声尖锐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嘶鸣！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响彻在神魂层面。
紧接着，整片竹林仿佛活了过来，竹身剧烈摇曳，竹叶疯狂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地面上，那些原本无形的黑色魔气骤然凝聚，化作数十条碗口粗细、布满诡异吸盘的触手，带着腥风，从四面八方朝着陈浊绞杀而来！
声势骇人！
陈浊面色不变，甚至还有空将酒葫芦重新塞好，揣回怀里。面对那足以将金石绞碎的魔气触手，他只是抬起了右手，并指如笔，以自身灵力为墨，在空中急速划动。
没有光华璀璨的符箓成形，他画的，依旧是一些简单到近乎可笑的线条。一个歪歪扭扭的圈，代表“困”；两道交叉的直线，代表“禁”；最后，他在那“困禁”的中心，轻轻点下一点。
这一点，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聒噪。”
他轻斥一声，那点下的指尖微微一震。
嗡——！
一道无形的涟漪以他指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那涟漪所过之处，狂暴舞动的魔气触手如同被投入滚烫烙铁的冰雪，瞬间僵直，而后寸寸断裂、消融！竹林中的嘶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扼住喉咙的、充满痛苦与惊怒的呜咽。
漫天魔气消散，竹林恢复了静止，但那股阴寒的恶意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凝聚，更加怨毒。
陈浊迈步，踏入了竹林。
脚下的落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魔气几乎凝成了实质，粘稠得让人呼吸困难。寻常修士在此，只怕灵力运转都会滞涩。
竹林中心，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土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而在那片紫黑色土壤的正中央，赫然生长着一株极其怪异的植物。
它通体漆黑，形态似竹非竹，只有一人来高，竹节处却生着一只只紧闭的、如同人眼般的诡异凸起。而在竹竿的顶端，并非竹叶，而是盛开着一朵脸盆大小、颜色猩红如血的花朵。花瓣层层叠叠，妖异而艳丽，花心处，没有花蕊，只有一只缓缓睁开的、布满血丝的巨大瞳孔！
那只血瞳，正死死地盯着走入空地的陈浊，瞳孔中倒映出他清瘦的身影，充满了无尽的怨恨、贪婪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原来是一株成了气候的‘蚀梦魔竹’。”陈浊恍然，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菜市场辨认蔬菜品种，“借此地阴脉滋养，又以他人恐惧噩梦为食，倒是会挑地方。”
那魔竹顶端的血瞳剧烈收缩，一股强大的精神冲击如同潮水般涌向陈浊，试图直接摧毁他的意识。
陈浊只是皱了皱眉，仿佛被苍蝇打扰了一般。那足以让金丹修士神魂受损的精神冲击，到了他面前，如同泥牛入海，连让他眼神波动一下都做不到。
“看来你灵智不低，听得懂人话。”陈浊看着那血瞳，慢条斯理地说道，“给你两个选择。”
他伸出两根手指：“一，我动手，把你连根拔起，烧成灰烬，一了百了。”
血瞳中怨恨之色更浓，魔竹周身黑气翻涌。
“二，”陈浊放下手指，“你告诉我，是谁点化了你，又是谁指引你去纠缠苏檀的。说出来，我或许可以考虑，只废你修为，留你本体一线生机，让你回归蒙昧。”
他给出的，依旧是一个选择。尽管这两个选择，对魔竹而言都难以接受。
“吼——！”
魔竹顶端的花朵猛地张开，发出不再是嘶鸣，而是一种如同野兽般的咆哮。它显然被陈浊这种居高临下、掌控生死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紫黑色的土壤中，无数根须破土而出，如同毒蛇般缠向陈浊的双足。同时，竹节上那些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射出数十道污秽的黑色流光，直取陈浊周身要害！
它选择了拼死一搏。
陈浊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
“看来，你选了一条烂账。”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那些根须和黑色流光全部落空。
下一刻，他出现在魔竹的正前方，距离那朵妖异的血瞳花不足三尺。他没有动用任何法术，只是抬起了右手，握指成拳，然后，朝着那株魔竹的根部，简简单单地，一拳捣下。
这一拳，看似朴实无华，没有风声，没有灵光。
但在拳头接触地面的刹那，整个竹林，不，是整个琉璃阁的后院，都为之轻轻一颤！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大地本身的磅礴力量，顺着他的拳头轰入地底。那力量并非毁灭，而是“驱散”与“净化”！
“噗——！”
如同沸汤泼雪，那紫黑色的土壤瞬间恢复正常颜色。魔竹周身缭绕的浓黑魔气发出一连串凄厉的爆鸣，迅速溃散。竹节上那些睁开的“眼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纷纷干瘪闭合。顶端的血瞳花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尖啸，花瓣急速枯萎、凋零，那只巨大的血瞳也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灰暗、破裂。
仅仅一拳。
魔竹依旧立在原地，但所有的妖异气息已荡然无存，变成了一株真正的、毫无生机的枯竹。
陈浊收拳，站直身体，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看了一眼那株枯竹，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转身，再次掏出怀里的账本和一支小小的炭笔，就着微弱的月光，在上面添上一行新的记录：
“琉璃阁后院，诛灭‘蚀梦魔竹’一株。酬：已由事主苏檀预付。（本体已清除，根源待查。）”
写完，他合上账本，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竹影，望向京城某个未知的方向。
“点化魔物，针对一个落难女子……这背后的‘账’，看来得慢慢算了。”
他摇了摇头，身影再次融入夜色，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竹林深处，只留下一株迅速腐朽的枯竹，见证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而在更远处，小楼窗口，一道倩影悄然隐没，苏檀将陈浊离去前那最后一眼，深深印入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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