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万籁俱寂。
白日里喧嚣鼎沸的京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静音键。唯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回荡,带着一丝渗人的悠长。
琉璃阁,名字起得雅致,实则是一处销金窟,位于京城相对僻静的南城河边。三层楼阁,飞檐斗拱,此刻虽已熄了大部分灯火,但那精雕细琢的轮廓在稀薄的月光下,依旧显出一种沉静的奢华。这里是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听曲饮酒、寻欢作乐之地,也是苏檀目前栖身、并暗中经营情报的所在。
陈浊来得很准时,几乎是梆子声落下的那一刻,他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琉璃阁后院那扇不起眼的角门外。
他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墙角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开门的正是苏檀。她依旧披着斗篷,但帽檐下的脸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眼下的青黑之色即便用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她看到陈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微微侧身:“先生,请。”
陈浊点了点头,迈步而入。
后院不大,收拾得却极为雅致,假山盆景,曲径通幽。与前面的富丽堂皇相比,这里更多了几分私密和清冷。苏檀引着陈浊,没有走正楼,而是沿着一条回廊,来到后院唯一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前。这是她的居所。
“便是此处。”苏檀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自三月前住进此楼,便开始夜夜噩梦。”
陈浊没有立刻进去,他站在楼前,目光平静地扫过这栋小楼。楼宇精巧,但在他眼中,却能看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黑色蛛丝般的晦暗气息,正从门窗的缝隙中缓缓渗出,缠绕在楼体周围,带着一股阴寒的甜腻感,正是“蚀梦”心魔特有的印记。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确认。随即,他竟直接在小楼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那个深色的酒葫芦,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顿时弥漫开来,与周遭雅致的环境格格不入。
苏檀愣住了:“先生……不进去?”
“进去做什么?”陈浊抹了把嘴角,语气平淡,“那东西又不在里面。”
“不在里面?”苏檀愕然,“可我每次都是在楼内入睡,然后……”
“梦由心生,魔由念引。”陈浊打断她,目光投向小楼斜后方,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浓密的竹林,“它只是把‘种子’种在了你身上,真正的本体,藏在别处。你这小楼,不过是个引子,一个它用来汲取你恐惧和精气的通道。”
他拍了拍身边的石阶:“坐下,等。”
苏檀看着他这副做派,心中疑虑更深,但想起白日里他那笃定的态度,以及自己这三个月来求告无门的绝望,终究还是依言,隔着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坐在了石阶的另一端。
时间一点点流逝。秋夜的寒意渐重,露水打湿了石阶。苏檀裹紧了斗篷,身体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抖。她不时偷眼看向旁边的陈浊,却发现对方竟又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打着某种节拍,悠闲得像是来此赏月。
这份与周遭阴森氛围截然不同的松弛,反而让苏檀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忽然,陈浊敲击膝盖的手指停住了。他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清亮得如同寒潭之水。
“来了。”他轻声道。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檀猛地感到一阵心悸,那股熟悉的、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感觉再次从心底升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强烈!她甚至能“听到”一种无声的尖啸,在意识深处回荡。
她惊恐地看向小楼,只见楼体周围那些原本无形的黑色丝线,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如同触手般疯狂舞动,浓郁的黑暗从门窗缝隙中汹涌而出,仿佛要将整座小楼吞噬。
而陈浊,依旧坐在石阶上,不慌不忙地将酒葫芦塞好,重新揣回怀里。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苏檀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伸出手,用指尖在旁边石阶的露水上,随意地画了起来。
画的不是什么符箓,也不是什么阵法,而是一个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的圆圈。圈内点了两个点,像是一双眼睛,下面又划了一道弯弯的弧线,像是一个笑脸。
一个孩童涂鸦般的笑脸。
画完,他屈指,在那“笑脸”上轻轻一弹。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琴弦拨动的颤音,以那涂鸦为中心,荡漾开来。
没有光华万丈,没有雷霆霹雳。但苏檀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缠绕她数月、几乎让她窒息的阴寒恶意,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竟在瞬间消融、退散!
小楼周围舞动的黑色丝线寸寸断裂,汹涌的黑暗如同潮水般倒卷而回,缩回了那片竹林深处。意识中那无声的尖啸,也化作了一声充满不甘与怨毒的、细微的嘶鸣,最终彻底消失。
夜,还是那个秋夜。风,依旧带着凉意。但那股一直萦绕不散的压抑感,没了。
苏檀怔怔地坐在石阶上,感受着久违的、心灵上的宁静与轻松,一时竟有些恍惚,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她的幻觉。
这就……结束了?
陈浊已经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动作依旧懒散。他低头看了看石阶上那个正在快速蒸发消失的“笑脸”涂鸦,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了。”他看向苏檀,“缠着你的‘蚀梦’心魔,我已将其与你之间的联系斩断。它本体受创,短时间内不敢再靠近你。”
苏檀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起身,深深一福:“苏檀,谢先生救命之恩!”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上了真挚的感激与一丝敬畏。
陈浊摆了摆手:“交易而已,你付了酬劳。”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幽深的竹林,眼神微冷,“不过,那东西的本体还藏在竹林里。它既选中你,必有缘由。是有人指使,还是你自身牵扯了什么因果,需要你自己去查。我的‘生意’,只负责解决缠着你的这部分。”
他话说得清楚,不拖泥带水,也不贪功揽活。
苏檀冰雪聪明,立刻明白其中关窍。她沉吟片刻,道:“先生之意,苏檀明白。此事,我自会追查到底。”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只是……先生方才那手段,匪夷所思,不知是何等神通?竟能如此轻易……”
“神通?”陈浊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哪有什么神通。不过是告诉它,‘我看着你呢,别捣乱’。它懂了,自然就散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苏檀却听得心头巨震。看着?散了?这看似儿戏的手段背后,蕴含的是何等强大的自信与对规则的理解?
她忽然想起那位请辞的客卿留下的只言片语:“……此非寻常邪祟,乃心魔之属,无形无质,专攻心神,非大法力、大定力者不可敌……”
大法力?大定力?苏檀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穷酸、提着酒葫芦的年轻人,第一次对这几个字有了具象的理解。
“好了,此间事了。”陈浊打了个哈欠,睡意重新涌了上来,“记住,你欠我的‘人情’还没还。以后,我会来取的。”
说完,他不等苏檀回应,便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夜色中,如来时一般突兀。
苏檀独自站在小楼前,看着陈浊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石阶上那几乎已经完全消失的涂鸦痕迹,心中波澜起伏。这个神秘的镇魔师,他的到来,似乎不仅驱散了噩梦,也为她原本绝望的复仇之路,撕开了一道意想不到的缝隙。
她紧了紧斗篷,感受着体内久违的暖意,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而此刻,已走到琉璃阁外长街上的陈浊,从怀中摸出那半块“镇岳”古玉,在指尖摩挲着,感受着其中平和古老的气息。
“京城的水,果然深得很。‘蚀梦’心魔……看来老酒鬼说得对,这‘看门狗’的活儿,想清静也清静不了。”
他摇了摇头,将古玉揣好,身影融入更深的夜色里,唯有那酒葫芦随着他的步伐,发出轻微的晃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