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王朝,永昌四十三年的京城,秋意正浓。
朱雀大街拐角,一棵老槐树下,支着个简陋的摊子。一张泛黄的粗布铺地,上面用墨炭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
“专治疑难杂症,非诚勿扰。”
“酬劳:古物、秘闻、或一诺。”
摊主是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上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身形略显单薄。他靠在槐树干上,双手揣在袖子里,脑袋一点一点,似乎在打盹。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那张清秀却带着几分倦怠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切。
他叫陈浊。
这摊子摆了三天,问津者寥寥。偶尔有好奇的凑过来,一看那“酬劳”要求,再打量一下陈浊那副穷酸困顿的模样,多半啐一口“疯子”或“骗子”,扭头便走。
陈浊也不在意,照旧打他的盹。只有当秋风卷起几片枯叶落在他身上时,他才懒洋洋地抬抬眼皮,伸手掸掉,换个姿势继续睡。
他怀里揣着一本边角磨损得厉害的破旧账本,封皮上没有任何字迹。里面记的,不是金银数目,而是一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
“北三街张屠户家小儿夜啼,取其三缕胎发为引,驱散游魂一缕。酬:其妻所做肉饼三张。(已结清)”
“西市李寡妇水井有异,捞起沉溺水鬼一只。酬:其亡夫所留半块残玉。(已结清,玉质尚可,蕴一丝阴气,可做‘小聚阴阵’辅料。)”
“城南王员外祖坟有恙,调理地气,使其生意回暖。酬:其承诺,于灾年施粥三日。(进行中,待验证。)”
字迹潦草,却自有一股筋骨。
这便是一个镇魔师的日常。与常人想象中的飞天遁地、斩妖除魔不同,更多的,是这种看似鸡毛蒜皮,实则维系着某种微妙平衡的“小生意”。镇的是魔,平的是事,求的是……活下去,以及,了却因果。
用老酒鬼的话说:“小子,记住了,这世上最还不清的债就是人情债。咱们这一行,最容易惹上的就是这东西。所以,明码标价,概不赊欠。哪怕收他一个铜板,一根稻草,这因果,就算两清了。”
陈浊深以为然,并且执行得比老酒鬼更彻底。
“咕噜——”
一声腹鸣从体内传来,打断了陈浊的假寐。他摸了摸肚子,叹了口气。京城居,大不易。这几天颗粒无进,之前攒下的那点“积蓄”也快耗光了。再不开张,怕是连城南那间最破旧的客栈柴房都要住不起了。
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偏西。正准备收摊,去哪个河边看看能不能捞点鱼充饥,一阵细微的、带着犹豫的脚步声停在了摊前。
陈浊懒洋洋地抬眼。
来人身披一件素色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唇。但从那窈窕的身段和行走间不经意流露的仪态来看,绝非寻常市井女子。
“看病?”陈浊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斗篷下,女子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观察他。片刻,一个清冷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的声音响起:“我……不做噩梦。”
声音很好听,如珠落玉盘,只是那压抑的惊悸,如同冰面下的裂痕。
陈浊挑了挑眉,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连续三月,夜夜如此。”女子的声音低沉下去,“相同的梦境,一片漆黑,有东西在追我,看不清模样,只能感觉到……冰冷,和一种……蚀骨的恶意。每次将要被追上时,便会惊醒,浑身冷汗,心神不宁,白日里也愈发恍惚。”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我找过郎中,安神汤药无效。也请过白云观的道士做法事,毫无用处。甚至……家中还请了一位据说有修为的客卿,他只在门外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称无能为力,当日便请辞离去。”
陈浊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手。”
女子犹豫了一下,从斗篷下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指尖微微颤抖。
陈浊的手指搭上她的腕脉,触感冰凉。他闭上限,并非号脉,而是将一缕极细微的灵觉探入。
瞬间,一股阴寒、粘稠、充满恶意的气息顺着他的灵觉缠绕上来,带着蛊惑人心的低语和无数扭曲的幻象碎片。寻常修士沾染上,只怕立刻就会心神失守。
陈浊眉头都没动一下,那缕灵觉如同最锋利的刀,轻轻一斩,便将那阴寒气息隔绝在外。他收回手,睁眼看着女子。
“不是病。”他淡淡道,“是‘东西’缠上你了。寻常药物法事,自然无用。”
女子身体微微一颤,帽檐下的目光急切起来:“先生能解?”
陈浊不答,反而问道:“酬劳?”
女子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的小物件,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色泽温润,呈半月形,断口处颇为古老,雕刻着繁复的云雷纹,隐隐透着一股沧桑之气。
“此乃家传古玉,仅余半块,愿作酬金。”女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舍,更多的却是决绝。
陈浊的目光在玉佩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常人无法察觉的微光。他伸手接过,入手微沉,一股极其隐晦、却精纯平和的古老气息萦绕其上,竟能稍稍安抚那丝缠绕女子的魔气。
“可。”他将玉佩揣入怀中,动作自然得像收起一块普通的石头。“今夜子时,在你最后一次做那噩梦的地方等我。”
女子一怔:“先生不问问我在何处?不随我同去准备?”
陈浊重新靠回槐树,闭上眼,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地方你自己知道。准备?用不着。别迟到。”
语气中的随意和自信,让女子一时语塞。她深深看了陈浊一眼,似乎想将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看透,最终只是低声道:“苏檀……多谢先生。”
说完,她拉起帽檐,匆匆离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陈浊依旧闭着眼,直到脚步声远去,他才缓缓睁开,望着苏檀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无形的弧度。
“心魔印记……还是最上乘的‘蚀梦’种魔之术。有意思,这京城,果然比想象中有趣得多。”
他摸了摸怀里的那半块古玉。
“苏家……‘镇岳’古玉的残片?这报酬,倒是意外之喜。看来这趟‘生意’,不亏。”
夕阳彻底沉入远山,暮色四合。陈浊慢吞吞地收起那块写着字的粗布,揣进怀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着与苏檀离去相反的方向,融入了京城的万家灯火之中。
身影孤单,却带着一种与这繁华帝都格格不入的疏离与平静。
今夜子时,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