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从大剂量激素冲击开始。
当护士拿着输液瓶走进病房时,苏慕凝不自觉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谢怀霜正削着苹果,见状放下水果刀,很自然地握住她没打针的那只手。
“没事,”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就当睡一觉。”
透明的液体一点点滴入静脉,苏慕凝紧张地盯着输液管。半小时后,她开始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胃里翻江倒海。
“想吐……”她虚弱地说。
谢怀霜立刻按响呼叫铃,同时把垃圾桶拿到床边。护士赶来调整了滴速,但恶心感依然挥之不去。
“深呼吸。”他扶着她的肩膀,“看着我,慢慢呼吸。”
她照做了,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沉稳的声音上。等这阵不适过去,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指节都发白了。
激素的副作用比想象中来得更快。第二天清晨醒来,苏慕凝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异样。她伸手摸了摸,触感陌生——脸颊圆润了不少,连双眼皮都好像变浅了。
当她走进卫生间洗漱时,镜子里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那张脸依然是她的,却又不是她的。浮肿的脸颊让五官都变了形,原本清晰的颌线消失不见,整张脸像发面的馒头。
“怎么会……”她颤抖着抚摸自己的脸,声音哽咽。
谢怀霜出现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顿了顿才开口:“激素会导致水钠潴留,这是正常现象。”
“丑死了……”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他走进来,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镜子里,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
“哪里丑?我觉得挺好,比以前那个骷髅样子顺眼多了。”
她知道他在说谎,可看着他眼底清晰的倒影,那里面没有一丝嫌弃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固执的坚持。
这天下午,她出现了更严重的情绪波动。因为护士扎针时失误,手背上鼓起一个青包,她突然控制不住地把枕头摔到了地上。
病房里瞬间安静。小护士吓得不知所措。苏慕凝自己也愣住了,随即被巨大的羞愧淹没。
谢怀霜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捡起枕头,拍了拍,重新垫在她身后,然后对护士笑了笑:“没事,她最近心情不好,您别介意。”
等护士离开,他拿起那本《时间简史》,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塞到她手里:“喏,上次看到霍金辐射那里,你给我讲讲,我没太懂。”
他用最平常的态度,接纳了她所有失控的、不美好的样子。
周靖来医院探望时,苏慕凝正靠在床头喝粥。看见好友出现在病房门口,她下意识地想躲,却被谢怀霜按住了肩膀。
“班委派我当代表,”周靖把果篮放在床头,努力让语气轻松,“大家都等你回去呢。”
苏慕凝低着头,不敢让好友看见自己浮肿的脸。周靖却像没注意到任何变化似的,自顾自地讲起班里的趣事:数学老师的新发型像蒲公英,体育课上有只流浪哈基米溜进了器材室……
“对了,”周靖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这是最近各科的笔记,我帮你抄了一份。”
苏慕凝终于抬起头,接过笔记本。娟秀的字迹工整清晰,重点都用彩笔标出,旁边还细心地画了示意图。
“谢谢……”她轻声说,眼眶发热。
周靖握住她的手:“快点好起来,没有你,都没人陪我上厕所了。”
两个女孩相视而笑。那一刻,苏慕凝忽然觉得,也许一切并没有那么糟。
送走周靖后,谢怀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现在相信了?在乎你的人,永远只在乎你过得好不好。”
她轻轻点头,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
视力下降得比预想中更快。住院第二周,苏慕凝发现连谢怀霜坐在床边给她念书时,他的轮廓都开始模糊了。
"把灯打开吧,"她轻声说,"太暗了。"
其实窗外阳光正好,病房里明亮得刺眼。谢怀霜开灯的动作顿了顿,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椅子挪得更近了些。
从那天起,他给她念书时会刻意放慢语速,遇到重要的地方就多重复几遍。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视障人士生活指南》,认真地研究起来。
"你看这个干什么?"她问。
"学习一下。"他指着书上的一行字,"这里说,可以把常用的东西放在固定位置,形成肌肉记忆。"
说完他就开始实践。他把她的水杯永远放在床头柜的左上角,手机充电器插在右下角的插座,拖鞋并排摆在床尾正中央。就连她常看的几本书,他都按大小顺序排列好。
"试试看,"他鼓励她,"闭着眼睛能不能摸到水杯。"
她依言闭上眼睛,伸手向左上方探去,果然准确地握住了杯柄。
"厉害。"他轻笑,"看来我这助理当得还不错。"
她捧着温水,心里也跟着暖起来。原来他不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而是在帮她在现有的条件下,活得更有尊严。
更让她意外的是,他开始学习一种特别的朗读方法。不再是简单地念出文字,而是会加入详细的场景描述。
"『渡边走在东京的街头』,"他念着《挪威的森林》,然后自然地补充,"书里说那是个下雨天,街上应该有很多黑色的雨伞,像移动的蘑菇。"
她闭上眼睛,仿佛真的看见了那样的街景。
"你怎么知道要这样读?"
"问了图书馆的管理员老师,她说以前给视障人士做过音频书。"他轻描淡写,"我觉得这样你会听得更明白。"
某个深夜,她因为激素的副作用失眠,听见陪护床上传来细微的动静。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她看见谢怀霜举着手机,屏幕上是各种音频制作的教程。
他的眉头紧锁,神情专注得让人心疼。
她悄悄翻了个身,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少年正在用他最笨拙又最真诚的方式,为她开辟一条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