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约定的那个春天,怎么也不可能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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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的惊蛰刚过,江城的春天总算褪去了最后一丝料峭寒意,街道旁的樱花树缀满粉白花苞,风一吹,就有细碎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温拾肆的黑色大衣上。他抬手拂去那点淡粉,指腹触到衣料上细密的纹路,动作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今天是周六,上午十点整,温拾肆的车准时停在城郊的万安公墓门口。这是他保持了八年的习惯——每周六上午,无论刮风下雨,他总会来这里待上两个小时,不多一分,也不少一秒。
公墓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枝的“簌簌”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温拾肆熟门熟路地沿着石板路往里走,脚步踩在湿润的路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第八排,从左数第三个墓碑,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墓碑是汉白玉的,八年过去,依旧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碑面上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扎着低马尾,嘴角弯着浅浅的弧度,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那是许知岁,是他放在心尖上疼了十几年,也空落落想了八年的人。
温拾肆蹲下身,将手里捧着的白色玉兰花轻轻放在墓碑前。花是他早上特意去花店挑的,许知岁生前最喜欢白玉兰,说它看着普通,却能在角落里悄悄开得很旺,像在攒着劲儿等春天。他指尖轻轻擦过碑面上“许知岁”三个字,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到心底,让他原本平静的情绪又泛起了细密的疼。
“知岁,我又来了。”他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这里的宁静,又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人,“这周江城天气不错,樱花开了,我路过你以前喜欢去的那家甜品店,顺便给你带了块芒果慕斯,你以前总说他们家的芒果最甜。”
他从带来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保温盒,打开,里面是一块切得整齐的慕斯,芒果的香气轻轻散开。他没有立刻合上盒子,就那么蹲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周的琐事——公司里新来的实习生犯了和他当年一样的错,楼下咖啡店的拿铁换了新的拉花样式,邻居家的小猫又爬进了他的院子,抱着他的裤腿不肯走。
这些话,他每周都会说,像是在跟一个还活着的人分享日常,哪怕永远得不到回应。
阳光慢慢升高,透过松树叶的缝隙,在墓碑前洒下斑驳的光影。温拾肆就那么坐着,背靠着墓碑,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这是许知岁的笔记本,是他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找到的。封面是淡蓝色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大多是关于他的——“今天在图书馆看到温拾肆了,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卫衣,很好看”“温拾肆说他喜欢吃草莓味的糖,下次要记得带给他”“机场分开的时候,温拾肆说等四年后的春天来娶我,我一定要好好等”。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指尖划过那些带着温度的字迹,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最后一页的字迹有些潦草,墨水还晕开了一点,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今天看到温拾肆要和别人结婚的消息了,心好疼。我等了他快四年了,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就是春天了,可我好像等不到了。温拾肆,我好喜欢你,可是我好疼啊。”
这是许知岁写的最后一段话,日期是2016年2月26日,距离她离开的日子,只有一天。
“知岁,对不起。”温拾肆的声音带着哽咽,“当年不是我要和她结婚的,都是家里安排的,我本来打算跟他们说的,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说取消这个念头,你怎么能先一步离开呢。”
他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许知岁永远也听不到了。可他还是想一遍遍地说,像是在弥补当年的遗憾,又像是在给自己一点安慰。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温拾肆将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收进帆布包里,又把保温盒盖好,放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他知道,许知岁不喜欢浪费,可他还是想每天都给她带她喜欢的东西。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轻声说:“知岁,我下周再来看你。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别再受委屈了。”
走出公墓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好友林深打来的。温拾肆接起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
“拾肆,你在哪儿呢?今天同学聚会,大家都等你来呢。”林深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一丝热闹的背景音。
“不了,我还有事,你们玩。”温拾肆说。
“又是有事?温拾肆,你能不能别总这样?”林深的声音沉了下来,“今年你都三十岁了,身边的人都结婚生子了,就你还一个人。你到底在等什么?”
温拾肆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我没在等什么。”
“没在等什么?那你为什么不谈恋爱?为什么不结婚?”林深的语气有些激动,“我们都知道你忘不了许知岁,可她已经走了八年了!你不能总活在过去里啊!”
“我没有活在过去里。”温拾肆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只是,不想再喜欢别人了。”
挂了电话,温拾肆靠在车身上,看着远处的天空。阳光很暖,可他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一块很重要的东西,永远也补不回来了。
他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春天,他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冰冷的墓碑。那时距离他们约定的春天,还有不到一个星期。许知岁就那么走了,带着对他的误解,带着未说出口的委屈,永远地离开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四年里,许知岁过得有多难。校园里的霸凌,陌生人的骚扰,甚至是父母的殴打,她都一个人扛了过来。支撑她走下去的,只有他当年在机场说的那句“等四年后的春天来娶你”。
可他却因为家里的一些变故,没能及时联系她,还让她看到了那些关于他要结婚的消息。他甚至不敢想象,当许知岁看到那些消息的时候,心里有多绝望。
“知岁,我等了你很多个春天,以后还会一直等下去。”温拾肆轻声说,像是在对空气承诺,“虽然你不在了,可我会带着你的那份,好好活下去。等我老了,就来找你,到时候,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风又吹来了,带着樱花的香气。温拾肆坐进车里,发动汽车,朝着市区的方向驶去。车窗外的樱花树不断后退,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提醒着他,那个他永远也等不到的春天,和那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
车窗外的樱花渐渐模糊成一片粉白,温拾肆的思绪却顺着风,飘回了十六年前——那年他十四岁,第一次学校的图书馆里,遇见了许知岁。
那时的许知岁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扎着短短的马尾,抱着一本《小王子》缩在角落的位置,指尖反复摩挲着书页边缘,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温拾肆因为躲着老师催交的数学作业,慌慌张张撞翻了她放在桌边的水杯,温水漫湿了她的课本,也漫开了他们故事的开头。
“对、对不起!我帮你擦!”他手忙脚乱地掏纸巾,却见女孩摇摇头,小声说“没关系”,然后自己拿出手帕,一点一点仔细擦着书页上的水渍。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温拾肆忽然就愣了神,连老师布置的作业都忘了要躲。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一起在图书馆刷题,一起在放学路上分享零食,一起在操场的看台上看日落。许知岁话不多,却总爱听温拾肆讲学校里的趣事,每次听到好笑的地方,眼睛会弯成月牙,嘴角扬起小小的弧度,像偷藏了糖的孩子。温拾肆渐渐发现,自己总会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影,会把妈妈给的草莓糖偷偷塞给她,会在她被同学欺负时,第一时间挡在她身前。
他知道许知岁的家庭不好,父母总爱吵架,有时还会动手打她,所以他总想着多护着她一点。他记得有一次,许知岁的手臂上带着淤青,却笑着说自己不小心撞的,他没拆穿,只是默默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轻声说“以后我送你回家”。从那以后,每天放学的路上,总能看到两个并肩的身影,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要一直延伸到未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温拾肆就到了十八岁,面临着高考和出国的选择。他早就想好了,要和许知岁考同一所城市的大学,等大学毕业,就像小时候偷偷许愿的那样,娶她回家。他甚至在某个周末,拉着许知岁去了城郊的樱花林,在漫天飞舞的花瓣里,认真地说:“知岁,等我高考结束,就跟我妈说我们的事,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许知岁当时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我相信你。”
可他没等到跟妈妈坦白的机会。距离高考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温母就把他叫到了书房,手里拿着一张他和许知岁在樱花林的照片——是同学无意中拍的,被温母看到了。温母的脸色很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拾肆,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下个月就去美国留学,机票和签证都办好了。”
温拾肆愣了一下,连忙说:“妈,我不去美国,我想留在国内,和知岁一起……”
“许知岁?”温母打断他,眼神里满是不屑,“你跟她在一起能有什么前途?她家里是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爸妈天天吵架,还动手打人,这样的家庭能教出什么好女儿?你要是跟她在一起,只会耽误你的一辈子!”
“妈,你不能这么说知岁!”温拾肆急了,“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很善良,也很努力,我们是真心喜欢彼此的!”
“真心喜欢能当饭吃吗?”温母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为了一个女人毁了自己的前途的!美国的学校是我托了很多关系才帮你申请到的,你必须去!”
温拾肆还想争辩,却被温母强硬地打断:“你别再说了,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妈,就乖乖听话,以后不要再跟许知岁联系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温母几乎寸步不离地看着他,没收了他的手机,断了他和许知岁所有的联系。他试过偷偷跑出去找许知岁,却被温母派来的人拦了回来;他试过绝食抗议,却被温母以“你要是饿坏了,怎么去美国读书”为由,硬逼着吃了东西。
离出国只剩三天的时候,温母终于松了口,允许他去见许知岁一面,但前提是“必须跟她说清楚,以后不要再联系了”。温拾肆知道,这是他唯一能见到许知岁的机会,他点头答应了。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江城的机场。温拾肆看着站在面前的许知岁,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许知岁也红了眼睛,却还是强忍着泪水,笑着说:“拾肆,你要去美国了吗?没关系,我会等你的。”
温拾肆握紧她的手,声音哽咽:“知岁,对不起,我妈她……你等我,等我四年,等我到22岁,回来娶你,好不好?就等四个春天,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樱花。”
许知岁用力点头,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好,我等你,我等你四年,等你回来娶我。”
广播里传来登机的提示音,温拾肆不得不松开她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安检口。他看着许知岁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疼得喘不过气。
他以为,四年很快就会过去,他以为,他们的约定一定能实现。可他没想到,这一别,竟是他和许知岁最后的见面。
车已经驶回了市区,温拾肆停下车,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眼眶又一次湿润了。如果当年他能再坚持一点,如果当年他能早点联系上许知岁,如果当年他没有让她看到那些消息……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
可没有如果了。许知岁永远地留在了2016年的冬天,留在了他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里。而他,只能带着对她的思念,在没有她的春天里,一遍遍地去回忆他们的过往,一遍遍地说着迟到了八年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