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星台返回忘川集的路上,气氛比去时更加沉闷。乌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顷刻间便成了瓢泼大雨。众人狼狈地跑回来福栈时,衣衫都已湿透。
戚薇顾不上换下湿衣,立刻在客栈大堂召集众人。雨水敲打着窗棂,噼啪作响,更衬得屋内气氛凝滞。
“李捕头,”戚薇的声音穿透雨声,清晰冷冽,“立刻带人查封胡商金铺,控制住里面所有人,尤其是店主和工匠。仔细搜查,看能否找到与这耳坠配对的另一只,或是类似的西域物件,还有这种金沙的来源。”
“是,大人!”李雪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脸上惯有的惫懒被一丝兴奋取代。查案她或许不在行,但执行命令、带人拿办,她倒是干劲十足。她点了两个衙役,披上蓑衣便冲入了雨幕中。
张雨绮吩咐伙计熬了姜汤给众人驱寒。田曦薇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却没有喝,目光落在窗外朦胧的雨景上,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第二块碎片传来的温热感。她下意识地看向坐在对面的李一桐。
李一桐正用一块干布细细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剑鞘,动作专注而优雅。她似乎感受到了田曦薇的视线,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只是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田姑娘,”张艺凡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她捧着姜汤,面向田曦薇的方向,“你的手……很凉吗?我看你一直没喝姜汤。”她虽看不见,却似乎能感知到旁人细微的动静。
田曦薇回过神,笑了笑:“没事,只是有些走神。”她端起碗,小口啜饮着辛辣的汤汁,一股暖意流入胃中,却驱不散心头的迷雾。这个盲女,感知敏锐得有些惊人。
张雨绮倚在柜台边,慢悠悠地喝着姜汤,凤眼却将堂中几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看一出有趣的戏。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雨势稍歇,李雪琴带着一身水汽和满脸的亢奋回来了。
“戚大人!有重大发现!”她人还没站稳,声音就先洪亮地传了进来,“那胡商金铺的店主叫阿史那德,是个西域人,一开始嘴硬得很,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情。结果您猜怎么着?”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看到众人都看向她,才得意地继续道,“我在他卧室床下的暗格里,不仅找到了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孔雀羽耳坠,”她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与戚薇手中那只完全配对的耳坠,“还找到了这个!”
她又拿出一个牛皮小袋,倒出里面的东西——是比在观星台发现的更多、更纯净的金沙,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更重要的是,”李雪琴压低了些声音,脸上带着发现秘密的兴奋,“我们在他店里搜出了几封密信!虽然用的是一种罕见的西域文字,但衙门里有个老书吏恰好认得一些。信里的内容,提到了‘星盘’、‘归位’和……‘圣女’!”
“圣女?”戚薇眸光一凛,接过那几封密信,虽然看不懂文字,但上面的特殊火漆印记却让她神色更加凝重。“阿史那德人呢?”
“押在衙门大牢里了,派人严加看管!”李雪琴拍着胸脯保证,“不过那老小子狡猾,只承认耳坠是他从西域带来的货物,金沙是制作首饰所用,对密信和‘圣女’之事矢口否认,说是有人栽赃陷害。”
“星盘……归位……圣女……”戚薇重复着这几个词,目光再次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在田曦薇和张艺凡身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田曦薇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张艺凡则更是将身体缩了缩。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李一桐忽然开口,她已擦拭好剑鞘,将长剑横于膝上,“西域商人,神秘耳坠,金沙,还有这‘圣女’之说……看来,盯上‘璇玑图’的,不止一方势力。”
“而且,对方似乎对我们的动向颇为了解。”张雨绮慢条斯理地补充了一句,意有所指,“我们刚去了观星台,找到了耳坠和金沙,这边金铺的店主就似乎早有准备,只留下些边角料,关键信息一问三不知。”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让众人心中都是一沉。难道有内鬼?还是他们一直处于被监视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李、李捕头!不好了!那个阿史那德……他、他死在牢里了!”
“什么?!”李雪琴猛地站起来,胖脸上血色尽褪。
众人赶到衙门大牢时,只见关押阿史那德的牢房外围了不少人。牢门完好,锁具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阿史那德蜷缩在牢房角落的草堆上,双目圆瞪,表情扭曲,仿佛死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物。他的死状与更夫王老倌截然不同,身上没有任何明显伤口,也没有灼烧痕迹,只是七窍中流出极细的、发黑的血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怪异气味。
“是蛊毒。”李一桐只看了一眼,便沉声道,“西域某些部落擅用的秘毒,无色无味,可通过饮食、甚至空气传播,中毒者顷刻毙命,死状凄惨。”她蹲下身,指尖凝聚一丝微不可察的清气,在尸体上空拂过,“毒性极烈,而且……是刚下不久。”
能在守卫森严的牢房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一个重点看管的人犯下此剧毒,下手之人,不仅手段狠辣,而且对衙门内部极为熟悉,或者,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能力。
线索,在看似明朗的瞬间,再次断裂。胡商金铺这条线,随着阿史那德的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掐断。
戚薇脸色铁青,看着阿史那德的尸体,眼神冰冷得能冻死人。她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田曦薇看着那具死状可怖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却撞入一个带着清冽冷香的怀抱。她愕然回头,只见李一桐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在她撞上来时,手臂微微抬起,虚扶了她一下,随即又很快放下,仿佛只是无意之举。
“没事吧?”李一桐的声音依旧清淡,但田曦薇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淡的关切。
“没……没事。”田曦薇站直身体,心跳却莫名漏了一拍,脸颊有些发烫。那清冷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驱散了牢房中那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李雪琴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嘴里不住地念叨:“完了完了,这下怎么跟戚大人交代……人犯在我眼皮子底下死了……”
张雨绮远远站着,用手帕掩着口鼻,眉头紧蹙,似乎对这里的污秽和死亡气息极为厌恶。
张艺凡则被留在客栈,并未跟来,但想必也已知道了这个消息。
回到来福栈时,夜色已深。雨后的空气带着湿冷的寒意。
田曦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阿史那德的死状,神秘的蛊毒,“圣女”的称呼,还有李一桐那若有若无的触碰和关切……各种画面和信息在她脑海中交织盘旋,乱成一团。
她起身,再次推开窗,想要透透气。
隔壁的窗户也开着。李一桐依旧站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过。只是这一次,她手中多了一管洞箫。
见田曦薇开窗,李一桐并未惊讶,只是侧过头,对她微微颔首。
“道长还未休息?”田曦薇轻声问。
“风雨欲来,难有宁日。”李一桐望着依旧阴沉的夜空,声音飘渺。她将洞箫凑近唇边,一缕清幽低回的箫音缓缓流淌而出,并不成调,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驱散着夜色的沉闷与死亡的阴影。
田曦薇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她看着月光下李一桐专注吹奏的侧影,那清冷孤寂的模样,让她心中泛起一丝细微的疼惜。这个看似超然物外的道姑,身上似乎背负着比她想象中更沉重的东西。
箫声渐止。
“田姑娘,”李一桐忽然开口,没有看田曦薇,依旧望着夜空,“你觉得,‘宿命’二字,可信么?”
田曦薇怔了怔,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她想了想,摇摇头,唇角弯起一抹带着韧劲的弧度:“我更信事在人为。若什么都归咎于宿命,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一桐闻言,终于转过头,深深地看了田曦薇一眼。月光下,她的眸子里似乎有某种情绪翻涌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或许……你是对的。”她轻声道,“夜已深,田姑娘早些安歇吧。明日……恐怕还有更多风波。”
窗扉轻轻合上,隔绝了视线,但那清幽的箫音和那句关于“宿命”的问话,却久久萦绕在田曦薇心间,挥之不去。
而在客栈另一间上房内,戚薇正对灯凝视着那两片“璇玑图”残卷和一对孔雀羽耳坠,眼神锐利如刀。阿史那德的死,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更加坚定了她要将这迷雾彻底撕开的决心。
张雨绮的房间里,她正对着一面铜镜,慢悠悠地取下头上的簪子,镜中映出的那双凤眼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沉静的算计。
李雪琴则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几粒金沙,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线索。
张艺凡的房间,隐隐传来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琵琶轮指声,不成曲调,仿佛在焦虑地试探着什么。
长夜漫漫,杀机四伏。忘川集这个小小的漩涡,正将越来越多的人和秘密,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