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的办公室，或者说，他暂时栖身的格子间，位于八楼西南角。这里远离窗户，终年不见阳光，只有头顶惨白的LED灯管二十四小时嗡嗡作响，像一群永不疲倦的工业蜂群。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廉价咖啡因以及某种无形压力的混合气味。工位隔板上没有任何私人装饰，只有一张用标准打印纸贴着的“员工行为规范”，第一条便是“禁止在工位呈现与工作无关的个人情绪”。
他坐下，打开那本崭新的《职场生存指南》，翻到第66页。除了那句关于情怀和离职证明的警示，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印刷字：“会议，是当代职场最合法的精神凌迟。”
墨菲扯了扯嘴角。地狱的刑罚至少直接了当，火焰灼烧皮肉，寒冰冻彻骨髓，痛苦是纯粹的，甚至带着某种残酷的公平。而人间的会议……他回想起在华尔街时，那些同样漫长而充满博弈的会议，至少目标明确，筹码清晰，厮杀在明处。而这里，李饼口中的“深渊”，似乎更擅长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在无意义的流程中消耗人的心智与尊严。
离会议开始还有十分钟，墨菲起身走向指定的会议室——“砺剑堂”。名字充满杀气，门口却排着长队。每个进入的人都必须在一个平板设备上签到，扫描工牌，并接受一个手持金属探测仪的短暂检查，美其名曰“确保会议专注度，杜绝信息泄露风险”。
会议室内部比“饼王”召见他的那间小了许多，陈设也更为廉价。长条桌面上覆盖着仿木纹的防火板，边缘已经磨损起泡。椅子是无法调节高度的网布办公椅，坐上去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墙壁上挂着几幅裱框的标语，字体方正且充满压迫感：“效率就是生命，结果就是尊严”、“拒绝空谈，聚焦落地”、“今日不为，明日追悔”。
空气中檀香味被更浓烈的咖啡和人体油脂味取代。已经有十几个人就座，无人交谈。有人低头飞速刷着手机，手指快得出现残影；有人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紧锁，仿佛在破解世界级难题；还有人，比如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年轻女孩——正是之前在李饼会议室里睫毛膏晕开的小张——她正努力挺直背脊，但眼底浓重的青黑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精疲力尽。墨菲注意到她今天换了一件高领毛衣，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后颈。
墨菲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他旁边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发际线堪忧的中年男人，正对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写写画画，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思维导图和待办事项。男人感受到墨菲的目光，迅速合上本子，警惕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开头。
三点整，李饼没来。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几不可闻的松气声。
三点零五分，依旧没人。有人开始偷偷活动僵硬的脖颈。
三点十分，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李饼，而是一位穿着修身西装套裙、妆容一丝不苟的女人，约莫三十五六岁，气场凌厉。她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陶瓷杯，走到主位坐下，将杯子和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轻轻放在桌上。她是王曼丽，李饼的副手，部门里人称“王太后”。据说她能在三分钟内看完一份五十页的报告并找出所有逻辑漏洞，也能用一句话让一个一米八的壮汉项目经理当场红眼圈。
“李总临时有要事，会议由我主持。”王曼丽开口，声音清脆，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色彩，“开始吧。”
没有寒暄，没有议程介绍。她直接点名：“赵经理，上季度‘奋斗者协议’签署率落后进度15%，解释。”
被点名的胖经理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结结巴巴地开始陈述困难：员工抵触情绪大，各部门配合不力，宣传资源不足……
王曼丽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那规律的“叩叩”声，像倒计时的秒针，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等赵经理语无伦次地讲完，她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热气，才开口：“所以，你的结论是，问题都是别人的，你是无辜的？”
赵经理的脸瞬间惨白。
“我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哭诉。”王曼丽放下杯子，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冰碴，“明天中午十二点前，我要看到一份详细的追赶计划，落实到具体责任人、时间点和预期效果。如果做不到，”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人力资源部最近对‘人才优化池’的准入标准做了新的调整，我想赵经理可以亲自去体验一下流程是否顺畅。”
赵经理瘫坐在椅子上，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墨菲冷眼旁观。这是杀鸡儆猴，王曼丽熟练地挥舞着李饼赐予的权杖，立威，同时也在测试他这位新人的反应。
会议就在这种高压下进行。每个被点到名的人，都如同接受审判。汇报、质问、沉默、更严厉的质问、最后通牒。流程循环往复。所谓的“头脑风暴”，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精神鞭挞。偶尔有人试图提出一点建设性意见，立刻会被王曼丽用“成本”、“可行性”、“董事会观感”等理由无情驳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逐渐暗淡。会议室里的空气愈发污浊，混合着焦虑、恐惧和麻木的气息。墨菲注意到小张好几次偷偷按揉太阳穴，在她第三次试图悄悄活动僵硬的肩膀时，墨菲看到她那高领毛衣的领口边缘，似乎露出了一小块皮肤，上面隐约有类似电子元件贴片的痕迹。
“关于‘福报积分体系’的初步构想，”王曼丽终于将目光投向墨菲，所有人都跟着看了过来，眼神复杂，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墨非，你是项目负责人，谈谈你的思路。”
终于来了。墨菲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是一个既显示参与度又不失防御性的姿势。他没有看准备好的任何资料，只是平静地开口：“目前只有一个框架。核心是利用行为经济学和群体心理学原理，将员工的工作时长、工作强度、以及对公司文化的认同度，量化为可积累、可消耗、可攀比的‘福报积分’。积分与晋升、奖金、福利挂钩，更重要的是，设置排行榜和阶段性清零机制，制造稀缺感和竞争焦虑。”
他语速平稳，内容干涩，刻意剔除了所有可能被解读为个人立场或情绪的词句。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工具，一件武器。
王曼丽仔细听着，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锐利如鹰。“具体量化标准？技术部门初步评估，需要至少三十人的团队支撑，开发周期六个月，预算初步估算在这个数。”她在平板电脑上按下一个数字，投影到幕布上。
一个高得令人咋舌的数字。
墨菲面不改色：“标准需要与人力资源部共同制定，关键在于如何定义‘福报行为’。技术实现可以分阶段，优先开发核心积分获取和消耗模块。预算，”他顿了顿，“李总说过，这个项目是董事会的眼珠子。”
他巧妙地把球踢回给李饼，同时也暗示了项目可能拥有的特殊资源通道。
王曼丽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预算，转而说道：“李总要求，三十天内完成五百份‘奋斗者协议’签署。这是你第一阶段的首要KPI。你需要什么支持？”
“我需要各部门负责人提供符合条件的员工名单及其详细背景资料，包括但不限于入职年限、薪酬水平、家庭负债、性格评估、近期工作表现及情绪波动记录。”墨菲列出要求，清晰而冷酷，“我需要精准画像，才能决定是对他们使用‘愿景激励’，还是‘压力传导’。”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墨菲的要求，已经超出了常规的业务范畴，触及了更隐秘的领域。
王曼丽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可能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表示满意的弧度。“可以。相关数据权限，我会协调开放给你。”她看了看手表，“那么，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如何有效宣导‘奋斗者协议’的……”
“王总，”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打断了她，是小张。她手里捧着一份文件，脸色苍白地站起来，“这是您要的……上周的会议纪要，需要您签字。”
王曼丽眉头微蹙，显然对被打断不悦。她接过文件，扫了一眼，随手签上名字。在小张伸手接回文件的瞬间，或许是因为紧张，她的袖口被桌角挂了一下，高领毛衣的领子被扯得歪了一些。
尽管她立刻慌乱地拉好，但就在那一刹那，墨菲清晰地看到，在她后颈靠下的位置，贴着一块比创可贴稍大的肉色敷料，但敷料的边缘，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规律闪烁的红色光点。
那绝不是普通的膏药。
小张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继续。接下来的时间，在王曼丽的主导下，众人开始讨论宣导方案的细节。字体用红色还是蓝色？海报贴在食堂门口还是卫生间门口？口号用“奋斗即福报”还是“我奋斗，我光荣”？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争论，消耗着所剩无几的时间和所有人的精力。
墨菲沉默地听着。他看着那些原本应该算是精英的经理们，为了一个标点符号的使用而争得面红耳赤，为了一个海报的悬挂高度而引经据典。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正被一点点抽离出来，悬浮在天花板上，冷漠地注视着这具名为“墨非”的皮囊，沉浸在这场盛大而荒诞的闹剧中。
地狱之火灼烧肉体，带来的是尖锐而纯粹的痛苦。而这里的会议，煎熬的是灵魂。它用琐碎消磨你的锐气，用无意义蚕食你的思考，用虚伪的集体主义绑架你的独立，最后，让你在疲惫和麻木中，主动交出自己的判断力和尊严。最关键的是，地狱受刑至少算工伤，而这里，不仅没有加班费，还可能因为“效率低下”而被扣罚绩效。
终于，在窗外的霓虹灯彻底点亮城市夜空时，王曼丽合上了她的笔记本。“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她宣布。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动作透着急切。
“等等。”王曼丽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定格。
她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墨菲身上，又缓缓移开：“最后确认一下，下次部门例会的时间。李总吩咐，今后每周三下午三点，固定在此召开。所有人，准时出席。”
三个小时。最终的，也是唯一的“成果”，就是确定了下次开会的时间。
人群沉默而迅速地散去，像退潮一样留下满室狼藉。墨菲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门口，回头望去。“砺剑堂”的牌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里面，只有清洁工推着工具车走了进来，开始默默擦拭桌面，清理垃圾桶里堆积如山的咖啡杯和废纸。
那里面，是否也埋葬了某些人曾经的理想和热情？
回到工位，电脑屏幕自动亮起。任务提醒再次弹出：
**【福报收割计划第一阶段方案】剩余时间：23小时15分07秒**
他坐下，没有立刻开始工作。手机在掌心震动，又是一条匿名短信，这次内容更简单，只有一个词：
“刀已备好。”
墨菲点燃一支烟，尼古丁吸入肺部，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他打开文档，屏幕上“核心策略：将希望包装成绝望，把自由标价为枷锁”一行字，在显示器的冷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窗外，城市的夜晚依旧喧嚣，车流如织，灯火璀璨，构建着一副繁荣的幻象。而在这栋摩天大楼的八楼，一个灵魂刚刚经历了一场不见血的凌迟，并且清楚地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他敲下键盘，开始填充这个名为“福报”的地狱蓝图。在这场狩猎游戏里，他需要更谨慎，更冷酷，才能在被吞噬前，找到那把能反戈一击的“刀”。会议结束了，但真正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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