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第一次咨询，已经过去四天。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酝酿着一场似乎永无止境的春雨。
黎棠坐在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夹。下午三点，是沈忱安预约的时间。他的目光扫过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明的微澜。那个留着狼尾、眼神像受惊小鹿一样的年轻人，会在这样的雨天准时出现吗？对于双相情感障碍的患者而言，天气、环境，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都可能成为压垮赴约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点五十八分。走廊外传来轻微的，带着熟悉迟疑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黎棠的眼神舒缓松了口气，随即又为自己的这份期待感到一丝职业性的警醒。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表情恢复到一贯的温和与平静。
敲门声响起，比上一次稍微清晰了一点。
“请进。”
门被推开，沈忱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件宽大的黑色卫衣，帽子甚至戴了起来，兜帽边缘露出几缕被雨水打湿、颜色变深的浅棕色发丝。他看起来比上次更苍白，也更疲倦，镜片上蒙着一层细密的水汽，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他低着头，快步走到上次的位置，几乎是把自己“扔”进了沙发里，过了一会儿才抬手摘掉兜帽，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眼镜。重新戴上眼镜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双手抱臂，将自己环抱得更紧。
“外面雨很大，”黎棠的声音和第一次一样平和又带着暖意，“路上不好走吧？”
沈忱安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视线落在自己沾了些泥点的鞋尖上。“……嗯。”
“需要喝点热水吗？”黎棠示意了一下旁边的饮水机。
沈忱安摇了摇头，沉默再次降临。但与第一次那种充满挣扎的沉默不同，似乎多了一点……依赖？或者只是一种不知道如何开启对话的茫然。
黎棠没有催促，他耐心地等待着，给予对方足够的时间安定下来。他注意到沈忱安今天似乎处于情绪低压，动作迟缓，眼神缺乏焦点，连那头颇具个性的狼尾长发，也显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我……”良久，沈忱安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我这周……不太好。”
他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抠弄沙发扶手的布料，指节用力到泛白。
“能具体说说，‘不太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黎棠引导着，语气轻柔。
“很重。”沈忱安吐出一个词，眉头紧锁，“像……像整个人被浸在粘稠的胶水里，动一下手指都觉得要耗尽所有力气。脑子里是空的，又像是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棉花，什么也想不了，什么都不想做。”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也不想见人。”
“但你来了。”黎棠注视着他轻声，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有陈述。
沈忱安猛地抬起头，浅棕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被说中了什么，又像是有些懊恼和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应该来。”他避开了黎棠的目光，重新低下头声音很小，“你说过……这里安全。”
“这里确实安全。”黎棠平静轻声安抚着，“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选择来，或者不来。你选择来到这里，本身就是一种努力，我看到了。”
这句平静的认可，似乎让沈忱安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些。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积蓄勇气。
“我……睡不着，又好像永远睡不醒。”他断断续续地开始描述，“吃东西……尝不出味道。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想哭。”他抬手，有些粗鲁地揉了揉眼睛，镜框被推得歪斜了一些将自己的脸藏进了兜帽里。“我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自我厌弃。
黎棠的心像是被细微的针扎了一下。他见过太多被情绪困扰的人，但这种年轻的、毫无保留的自我攻击，总是格外让人心疼……
“听起来，这一周你过得很辛苦。”黎棠的声音愈发低沉柔和，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动物，“那种沉重的、无法摆脱的感觉，一定非常难受。而我们的大脑在情绪低落时，会欺骗我们，让我们相信那些负面的想法就是全部的事实。但这并不是你的错，沈忱安，这只是你正在面对的一种症状。”
沈忱安抬起头，透过镜片，有些茫然地看着黎棠。似乎很少有人这样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
“症状……？”
“是的，就像感冒会发烧流涕一样，情绪上的困扰也会带来特定的感受和想法。”黎棠尝试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我们需要做的，是识别这些症状，理解它们，而不是被它们定义，或者因此否定自己。”
接下来的时间，沈忱安的话渐渐多了一些，虽然依旧零碎，充满了跳跃性，但黎棠能感觉到，他正在尝试卸下一些负担。他偶尔会提到一些碎片化的场景——空无一人的画室（黎棠默默记下，他可能学艺术）、深夜无法入眠时听到的时钟滴答声、对人群的恐惧和对被抛弃的深切担忧。
黎棠大多时候在倾听，偶尔提问，引导他更具体地描述感受，而不是陷入情绪的漩涡。他注意到，当沈忱安专注于描述某些细节时，那双浅棕色的眼睛会暂时忘记迷茫，闪烁出一点微弱的光。
咨询时间再次接近尾声。
“我们下次可以试着一起画一画你提到的那个‘粘稠的胶水’或者‘空白的脑子’吗？”黎棠在结束前提议道，“有时候，用图像表达比语言更容易。”
沈忱安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点了点头。“……我试试。”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有些迟缓，但不再像上次那样仓皇。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拧开。
雨声透过门窗缝隙，细细密密地传进来。
他忽然回过头，这次没有躲闪，目光直直地落在黎棠脸上，尤其在他左眼的泪痣上停留了一瞬。
“黎医生，”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掩盖，“你……你会觉得我很麻烦吗？”
黎棠微微一怔。他看着年轻人那双带着怯懦和无措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他镜片后小心翼翼隐藏的期待与不安。
他走上前几步，拉近了一些距离，但依旧保持着恰当的空间。他的目光坦诚而温和，清晰地传递着他的认真。
“不会。”他回答，声音不高却又很让人平静，“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从未觉得任何一个认真面对自己内心的人会是麻烦。”
沈忱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就像是灰蒙蒙的天有了点太阳的光。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次点了点头，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黎棠站在门口，能听到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混合着窗外的雨声，一步步，似乎比来时，要稍微踏实了一点。
他回到窗边，楼下，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没有立刻冲进雨幕，而是在楼檐下站了一会儿，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才重新戴上兜帽，走进了细密的雨丝中。
黎棠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身影，直到他消失在街角。窗玻璃上，雨痕蜿蜒滑落，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他想，沈忱安内心的雨，是否也像窗外这样，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稍作停歇的屋檐？让他可以感受到一点安全或者说……安心
而他自己，似乎也开始不自觉地，想要为这个年轻人，撑起一把更大、更稳固的伞。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让黎棠清晰地意识到，某种专业边界之外的情感，正在悄然滋生。他微微蹙眉，但这蹙眉并非不悦，更像是一种对未知轨迹的、谨慎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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