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腊月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叶府的亭台楼阁，连那平日里碧波荡漾的池塘，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儿。

叶冰裳拢了拢身上半旧的锦袄，低着头，想快些穿过花园回到自己那僻静的院落。她脚步轻盈，只想做个不惹人注意的影子。

“站住！”

一声娇叱自身后响起，带着惯有的刁蛮。叶冰裳脚步一顿，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垂首敛目：“妹妹。”

叶夕雾穿着一身火红的狐裘，衬得小脸愈发娇艳明媚，此刻却布满了寒霜。她几步走到叶冰裳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眼神轻蔑：“鬼鬼祟祟的，这是要去哪儿？又想去父亲面前卖乖讨好？”

“我只是想回房做些女红。”叶冰裳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忍。

“女红？”叶夕雾嗤笑一声，“就你那双笨手，绣出来的东西只怕连下人都不屑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想勾引萧凛世子？”

提到萧凛，叶冰裳的心微微刺痛。那是她黑暗中唯一窥见的光，却成了叶夕雾针对她的又一理由。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面上却依旧平静：“妹妹误会了，我不敢有此妄念。”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叶夕雾最恨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仿佛自己一拳拳都打在了棉花上，更衬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泼妇。她怒火上涌，看着旁边结着薄冰的池塘，一个恶毒的念头骤然升起。

她猛地伸手，用力推在叶冰裳的肩膀上！

“让你装！给我下去清醒清醒！”

叶冰裳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

“噗通”一声巨响，冰冷的池水瞬间将她吞没。

冷！

刺骨的寒冷像无数细针，瞬间扎透衣物，直刺骨髓。棉袄吸水后变得沉重无比，拖着她向下沉。她拼命挣扎，口鼻却不断呛入浑浊冰冷的池水，窒息感让她眼前发黑。

“救……救命……”她的呼救声微弱，被风声和水声掩盖。

岸上，叶夕雾抱着手臂，冷眼看着她在水中扑腾，嘴角带着一丝解气的笑意。周围的丫鬟仆役面面相觑，有人面露不忍，却无人敢上前触二小姐的霉头。

为什么…叶冰裳的意识在冰冷的侵蚀下逐渐模糊，为什么总是我？就因为我是庶出？就因为我娘身份低微？就要永远活在你的阴影下，任你欺凌践踏？

过往无数次被刁难、被嘲弄、被夺走心爱之物的画面，走马灯般在脑中闪现。父亲隐晦的偏袒，下人们看人下菜碟的势利…所有积压的委屈、不甘、怨恨，在此刻濒死的绝境中，轰然爆发。

我不甘心…一股强烈的执念支撑着她最后的意识。

若能活……若能拥有力量……我定要你们……百倍偿还！叶夕雾！所有欺辱过我的人！一个都别想好过！

这滔天的恨意，如同黑暗中最灼热的火焰，竟隐隐引动了某种沉睡的存在。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湮灭，沉入无尽黑暗的刹那——

“恨吗？”

“怨吗？”

一个迥异的意念，突兀地、直接地在她灵魂深处响起。那声音非男非女，空茫而冰冷，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玩弄一切的漠然，却又蕴含着世间至深的恶意。

“多么纯粹的不甘，甜美的绝望，卑微生灵在生死间的挣扎，总是如此…令人愉悦…”

“谁？！”叶冰裳残存的意识在战栗，这感觉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

“吾？名字早已无意义，漂泊至此，一缕残念罢了。或许，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曾有蝼蚁称吾为——邪剑仙。”

邪剑仙？叶冰裳从未听过，但那意念中承载的荒古的怨毒与纯粹的黑暗，让她灵魂都在颤抖。

“想活吗，小丫头？”那话语如同最狡猾的毒蛇，在她耳边响起，“想得到，向这一切复仇的力量吗？”

“力量…”叶冰裳的意识在呐喊。她太渴望了！渴望到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很好，将这具躯壳，暂借于吾栖身，将这世间无穷的恶念、怨恨、恐惧、贪婪…一切负面之情绪，奉献于吾，吾便赐你新生，予你、搅动风云，颠覆命运之力。”

一段复杂晦涩、由最本源黑暗道纹凝聚的契约，直接呈现在叶冰裳濒临溃散的意识前。那上面流淌的力量，让她本能地畏惧，却又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没有时间犹豫了。

死亡就在眼前，而这是唯一的生机。

用尽最后一丝灵魂之力，叶冰裳在那黑暗契约上，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

轰！

契约成立的瞬间，一股冰冷、蛮横、与她自身截然不同的力量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猛地冲入她的四肢百骸，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她身体里乱窜。

原本令人窒息的池水，此刻却仿佛变得亲切。水中沉淀的微弱怨气，或许是过往失足或被迫害于此的亡灵所留，这些怨气丝丝缕缕地主动汇向她，被她丹田内新形成的一个微小的、旋转的黑色气旋贪婪吸收。

那刺骨的寒冷不再难以忍受，反而让她有种如鱼得水的错觉。

她的眼睛在幽暗的池底猛地睁开。

瞳孔深处，一抹极淡的、非人的幽紫色光芒，如同幽冥之火，一闪而逝。

力量！

她清晰地感觉到了！

身体依旧被冰冷的池水包裹，沉重虚弱，但某种内在的、本质的东西已经彻底改变。她能模糊地感知到岸上的情绪。

叶夕雾的快意与不耐，仆从们的恐惧与隐秘的幸灾乐祸…这些负面情绪，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她体内的黑色气旋，让那冰冷的力量壮大了一丝，驱散了些许死亡的阴影。

“不错的资质，对这世间的恶，如此敏锐。”体内的邪剑仙，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喟叹，随即声音变得微弱，“吾需沉睡，恢复能量，而你好好享用你的盛宴吧。”

意念彻底沉寂下去，仿佛这次的苏醒与缔结契约，耗尽了它这缕残念大部分的力量。

也就在这时，岸上才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

“快！快把大小姐救上来！”

“天啊！这大冷天的！”

几个仆役手忙脚乱地用长竹竿和绳索，将浑身湿透、如同水鬼般的叶冰裳拖上了岸。

她瘫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咳嗽着呕出腹中的积水，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模样凄惨无比。

叶啸闻讯急匆匆赶来，看到这一幕，又看到一旁眼神闪烁却强作镇定的叶夕雾，脸色瞬间铁青。

“父亲…”叶冰裳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泪珠混着池水滚落，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柔弱，“不、不关妹妹的事，是女儿自己不小心，脚下滑了。”

她说着最识大体、最委曲求全的话，眼神却不经意地、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飞快地扫过叶夕雾的脸。

这一眼，怯懦、无助，却又比任何犀利的指控都更具力量。

叶啸胸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指着叶夕雾，厉声喝道：“孽障！到了此刻你还想狡辩吗？看看你把你姐姐害成什么样子了！”

叶夕雾气得满脸通红，跺脚道：“爹爹！分明是她自己没站稳！关我什么事！”

“还敢顶嘴！回你的房间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一步！抄写《女诫》百遍！”叶啸怒不可遏。

叶夕雾被几个婆子半请半押地带走，临走前投向叶冰裳的那一瞥，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滔天的怨愤。

叶冰裳恰到好处地瑟缩了一下，将脸埋得更低，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受惊的小兽。

然而，在她垂下的眼眸深处，没有任何泪光，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

她被侍女搀扶起来，裹上干燥的斗篷，送往自己的院落。每一步都虚弱无力，符合她一贯的形象。

回到那间陈设简单、甚至有些清冷的房间，屏退了所有下人。叶冰裳独自坐在床沿，湿透的衣物已被换下，但骨子里的寒意似乎被另一种更深沉的冰冷所取代。

她抬起自己的手，这只手纤细、苍白，刚刚从死亡的边缘被拉回。但此刻，她能感觉到掌心之下，那微弱却真实流淌的、属于邪剑仙的黑暗力量。

窗外，北风呼啸，月光被乌云遮蔽，天地间一片晦暗。

叶冰裳轻轻握紧了手掌，指尖冰凉。

“叶夕雾…”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再无半分柔弱，只有一种淬炼过的冰冷和坚定。

“这，只是开始。”

体内的那股力量似乎感应到了宿主汹涌的杀意与恨意，传递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愉悦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