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天气，像任性孩童的脸，说变就变。白昼尚且阳光和煦，入了夜，厚重的乌云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晚上十一点，沈寒深终于结束了那台长达十二小时的复杂性先天性心脏病矫治手术。手术极其艰难，如同在豆腐上雕刻，需要绝对的精准和耐心，好在最终结果令人欣慰。当他拖着几乎被抽空力气的身体走出手术室时，窗外已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走廊的窗户，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手术成功的喜悦被巨大的疲惫冲刷得有些淡薄，他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公寓，冲个热水澡，然后陷入无梦的沉睡。
刚打开手机，几条延迟的天气预警短信跳了出来。他划掉提示，正准备叫车，一个陌生的号码带着急促的铃声，突兀地闯入了这片暴雨夜的喧嚣背景音中。
沈寒深微微蹙眉。他的私人号码很少人知道，尤其是在这个时间。一种莫名的预感让他接通了电话。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虚弱、沙哑，带着不正常的喘息和浓重的鼻音，几乎被淹没在哗啦啦的雨声里。但沈寒深还是在第一时间辨认了出来——是温雪见。
“温雪见？”沈寒深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疲惫感被驱散了大半，“你怎么了？”
“沈……医生……”温雪见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忍受极大的不适，“对不起……打扰你……我好像……发烧了……头很晕……家里没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沈寒深的眉头紧紧锁住。他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温雪见粗重而滚烫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同样剧烈的雨声。一个发烧的人，独自在暴雨之夜……
“地址。”沈寒深没有任何犹豫，声音冷静而果断，如同在手术台上发出指令。
温雪见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才虚弱地报出一个地址，离医院不算近，但也不算太远。
“待在床上，不要动，盖好被子。我马上到。”沈寒深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甚至没有给对方再说“谢谢”或者“不用麻烦”的机会。
收起手机，他看了一眼窗外如同瀑布般倾泻的雨水，没有丝毫迟疑，大步走向电梯。疲惫？此刻已经被一种更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冲动所取代。他甚至没有时间去分析这股冲动源于何处，是医生的职业本能，还是……某种更深层的情感驱动。他只知道，温雪见需要帮助，而他在那个求助电话里，听到了不容忽视的脆弱。
他没有时间回办公室换衣服，身上还穿着刷手服，外面随意套了件薄外套。冲到医院门口，狂风裹挟着冰凉的雨滴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这个时间，加上如此恶劣的天气，出租车寥寥无几，网约车也需要漫长的等待。
沈寒深看了一眼手机上的预计等待时间——四十五分钟。他等不了那么久。
深吸一口气，他拉起外套的兜帽，毅然决然地冲进了滂沱大雨之中。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瞬间湿透了他的衣裤。鞋子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啪嗒”声。路灯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能见度极低。他凭借着记忆和手机导航，朝着温雪见公寓的方向奔跑。风很大，几乎要将他吹倒，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奔跑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慢。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奔跑的劳累，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紧迫的担忧。
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温雪见那虚弱、沙哑的声音。那个在阳光下写诗、在星空下微笑、在辩论时眼神灼灼的诗人，此刻正独自一人，被高烧和病痛折磨。这个画面，让沈寒深的心口泛起一阵陌生的、细细密密的疼痛。
二十分钟后，当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站在温雪见公寓门口时，雨水正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地往下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他按响门铃，心脏因为奔跑和莫名的紧张而狂跳不止。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有些踉跄的脚步声。门锁“咔哒”一声打开，门后出现了温雪见的身影。
他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凌乱，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干燥起皮。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显得涣散而无神，蒙着一层痛苦的水雾。他看到门口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沈寒深，明显愣住了，混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某种瞬间安心的神色。
“沈……医生……你真的……来了？”他的声音比电话里更加虚弱，带着滚烫的气息。
沈寒深没有废话，一步跨进门内，反手将风雨关在门外。他立刻伸手探向温雪见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温度高得惊人。
“你烧得很厉害。”沈寒深的语气是职业性的冷静，但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他扶住有些摇摇欲坠的温雪见，几乎是半抱着将他带回卧室。
温雪见的公寓和他的人一样，充满了文艺和生活的气息。满墙的书架，散落各处的书籍和稿纸，沙发上随意搭着柔软的毛毯，窗台上放着几盆绿植。但此刻，沈寒深无暇欣赏这些。他将温雪见安置在床上，盖好被子。
“药箱在哪里？”沈寒深问，目光快速扫视着房间。
温雪见虚弱地指了指客厅的一个柜子。沈寒深快步走过去，找出药箱，幸好里面还有基础的退烧药和感冒药。他倒了温水，看着温雪见把药服下。
然后，他像个真正的主治医生一样，开始系统地处理情况。他找来干净的毛巾，用温水浸湿，敷在温雪见的额头上进行物理降温。他检查了温雪见的喉咙，有些红肿。他询问了具体的症状：头痛、肌肉酸痛、畏寒……
他的动作专业、利落、有条不紊，仿佛这里不是诗人的公寓，而是他的另一间病房。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带来冰冷的不适感，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
温雪见乖乖地配合着，目光始终追随着沈寒深忙碌的身影。他看着这个平日里冷静自持、仿佛不染尘埃的医生，此刻为了他浑身湿透，发梢还在滴水，却专注地、甚至是有些笨拙温柔地照顾着他。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冲垮了高烧带来的不适和孤独感，缓缓地注入他冰冷的心田。
“对不起……让你……跑过来……雨这么大……”温雪见的声音带着歉意和哽咽。
沈寒深正在拧毛巾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没事。”
简单的两个字，却承载了千钧重量。
喂水，换毛巾，监测体温……时间在雨声和偶尔的雷鸣中缓缓流逝。沈寒深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湿衣服让他感到有些冷，但他没有在意。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温雪见身上。
吃了药，加上物理降温，温雪见的体温似乎稍微降下去一点，呼吸也平稳了一些。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但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偶尔会因为不适而发出细微的呻吟。
沈寒深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边，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看着温雪见因为发烧而显得格外脆弱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嘴唇此刻紧抿着，透露出病中的难受。
这一刻，沈寒深心中那片理性的冰原，仿佛被这室内的暖意和窗外无尽的雨声彻底融化。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强烈的保护欲，在他心中汹涌澎湃。他不想再仅仅用医生的身份来定义此刻的行为。他想守护这个人，想驱散他的病痛，想看到他那双眼睛重新变得明亮，充满诗意和星光。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温雪见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拨开。指尖触碰到对方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这个动作，超出了医患之间的界限，带着一种私密的、不容错辨的温柔。
温雪见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这份温柔，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无意识地向着沈寒深手指的方向蹭了蹭，像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
沈寒深的心，在这一刻，柔软得一塌糊涂。
窗外的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狂风呼啸，仿佛要撼动整个世界。但在这间小小的、充满了书卷气息的公寓里，却弥漫着一种与外界狂暴截然相反的、宁静而温暖的氛围。一种无形的、深刻的情感纽带，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悄然建立，并且变得坚不可摧。
沈寒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当他毫不犹豫地冲进暴雨，当他坐在这里静静守候，当他心中涌起那股陌生的、强烈的守护冲动时，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一个超越了理性分析，源自生命本能与内心真实的选择。
他选择，走向他。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