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黏腻的热。城市璀璨的灯火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落在“穹顶”艺术中心内部,将这里映照得如同白昼。
颁奖典礼现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低沉的交谈声与轻柔的背景音乐混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浮华而疏离的氛围。
贺峻霖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身上穿着一套合体的浅灰色西装,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
他微微垂着眼眸,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系着的一条有些旧了的红色手绳,手绳的编织样式很独特,末尾缀着一颗小小的、不起眼的深色珠子。
周遭的喧嚣似乎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他置身其中,却又格格不入。
“紧张?”身旁的宋亚轩侧过头,低声问道。作为贺峻霖多年的好友兼画廊老板,宋亚轩今天一身宝蓝色西装,显得张扬又耀眼。
贺峻霖抬眼,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摇了摇头:“还好。”他的声音清润,带着一种天生的柔和,但仔细听,却能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放心,今晚这个‘年度新锐艺术家’奖,板上钉钉是你。”宋亚轩语气笃定,带着对好友毫无保留的信任,“你的《墟》系列,反响太好了。”
《墟》。贺峻霖心底默念着这个字。废墟,荒芜,然后在破碎之上寻求重建与新生。
这系列作品耗费了他整整两年的心血,也是他告别过去,试图将自己一片片重新拼凑起来的证明。
主持人激昂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会场:“接下来,我们要颁发的是本届艺术大赏最受瞩目的奖项之一——年度新锐艺术家奖!有请我们的颁奖嘉宾,浩翔建筑设计事务所创始人,严浩翔先生!”
“严浩翔”三个字如同一声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在贺峻霖的耳畔。
他摩挲手绳的动作骤然停滞,指尖微微泛白。那一瞬间,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剧烈地搏动,撞击着他的耳膜。
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动带来的轻微眩晕。
他怎么会是颁奖嘉宾?
贺峻霖的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原本放松搭在腿上的手悄然握紧。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投向那个正从舞台侧面稳步走出的身影。
三年。
整整三年。
严浩翔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一点没变。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优越身形。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眉眼间的轮廓比少年时期更加深刻锋利,下颌线紧绷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将他周身那种沉淀下来的、属于上位者的强大气场无限放大。
他走到舞台中央,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纯黑的麦克风,对比鲜明。
“晚上好。”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透过音响传出,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沉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也精准地敲碎了贺峻霖努力维持的平静。
贺峻霖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他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人,试图从那副成熟冷静的面具下,找到一丝一毫属于过去的痕迹。
那个会对他笑得毫无阴霾,会笨拙地给他准备生日惊喜,会在深夜的电话里黏黏糊糊不肯挂断的严浩翔,去了哪里?
“获得本届年度新锐艺术家奖的是——”严浩翔的目光扫过手中的信封卡片,他的语速平稳,没有任何波澜。
会场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贺峻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然后,他听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清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贺峻霖。恭喜。”
“哗——”
热烈的掌声如同潮水般瞬间涌起,将贺峻霖包裹。
聚光灯和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齐刷刷地聚焦到他身上。
宋亚轩兴奋地推了他的胳膊一下,低声道:“看吧!我就说是你!快上去!”
贺峻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松开攥得发疼的手,缓缓站起身。
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练习过无数次的、得体而疏离的微笑。
他迈开脚步,沿着那条通往舞台的、并不长的通道,一步步向前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破碎的时光镜片上,扎得生疼。
通道两侧的目光有羡慕,有赞赏,有探究。但他统统感觉不到。
严浩翔也正看着他。
那双曾经盛满炽热感情,如今却深邃得不见底的眸子,穿越人群,精准地锁定了他。
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快的、来不及捕捉的什么情绪,但很快就湮灭在了一片沉静之下。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交汇。
噼啪——
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交织碰撞。
贺峻霖清晰地看到,在念出他名字的瞬间,严浩翔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握着话筒的指节也微微收紧。
他也在意外?还是……
短短十几步路,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贺峻霖终于走上舞台,站到了严浩翔的面前。距离近了,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迫人的压力。严浩翔比他高了小半个头,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连台下经验丰富的主持人都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恭喜。”严浩翔将手中沉甸甸的水晶奖杯递过来,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谢谢。”贺峻霖伸出双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严浩翔的手。
冰冷的触感。
严浩翔的手很凉,如同他此刻的眼神。而贺峻霖的指尖则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热。
那一瞬间的接触,让贺峻霖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缩回手,但强大的自制力让他稳稳地接住了奖杯。
奖杯很重,冰凉的质感透过掌心传递到四肢百骸。
按照流程,颁奖嘉宾需要与获奖者握手,并合影留念。
严浩翔自然地伸出了右手。
贺峻霖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无数次牵过他的手,迟疑了半秒,才将自己的右手递了过去。
握手。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礼仪。
然而,当严浩翔的手握住他的瞬间,贺峻霖感觉到对方的手指似乎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紧紧包裹了他的手。
那力道很大,甚至让他感到了些许疼痛。
贺峻霖蹙眉,抬眼看向严浩翔。
严浩翔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要透过他故作镇定的外壳,看进他灵魂深处去。
他在干什么?
贺峻霖试图抽回手,但严浩翔却没有立刻松开。那短暂的僵持,只有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台下闪光灯亮成一片,记录下这看似和谐的一幕。
终于,严浩翔松开了手。那突如其来的力道消失,让贺峻霖的手腕感到一丝轻微的脱力感。
“贺先生的《墟》系列,很有意思。”严浩翔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仅限两人能听清,“破碎之后,真的能重建如初吗?”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探讨一个艺术话题,但话语里的尖锐质疑,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贺峻霖心底最隐秘的伤疤。
贺峻霖的脸色白了一分,握着奖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迎上严浩翔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严总觉得呢?或许重建的意义,不在于恢复原样,而在于拥有继续存在的勇气。”
严浩翔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直接地反击。
贺峻霖不再看他,转向台下,对着话筒,开始背诵早已准备好的获奖感言。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出,清润温和,感谢了组委会、画廊、家人朋友,措辞得体,无可挑剔。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完全是靠着肌肉记忆在支撑。他的余光能感受到,身旁那道极具存在感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严浩翔就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像一座沉默的山,投下的阴影几乎要将他笼罩。
感言结束,掌声再次响起。按照流程,他们需要一同合影后下台。
转身面向镜头时,贺峻霖刻意维持着微笑,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木头。严浩翔与他并肩而立,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但那无形的拉扯感却弥漫在空气里。
快门声定格。
这一场猝不及防的重逢戏码,终于到了尾声。
贺峻霖几乎是立刻就想转身下台,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空间。然而,严浩翔却在他迈步之前,低沉的声音再次传入他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一会儿后台见,有事找你。”
不是询问,是通知。
贺峻霖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径直朝着舞台另一侧的台阶走去。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仿佛刚才舞台上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只有紧握着奖杯、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走下舞台,回到座位,宋亚轩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和八卦:“我靠!什么情况?严浩翔给你颁奖?!你们刚才在台上对视那几秒,我感觉空气都要结冰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贺峻霖将沉重的奖杯放在身旁的空位上。
他端起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水,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一些翻腾的情绪。
“没说什么,例行恭喜。”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波澜,声音有些沙哑。
“得了吧你,”宋亚轩显然不信,他眼尖地注意到贺峻霖微微泛红的手腕,“他握手用那么大力气?跟有仇似的。”
贺峻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覆住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严浩翔用力握过的触感和温度。
“没事。”他低声说,不想再多谈。
之后的颁奖典礼,贺峻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坐在那里,灵魂却早已抽离。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大学校园里初见时严浩翔带着点桀骜的笑;两人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分食一碗泡面;严浩翔在灯下熬夜画图时专注的侧脸;还有最后那次争吵,严浩翔猩红着眼睛,说出那句足以将他所有信念摧毁的话……
“贺峻霖,我们走的根本不是一条路!你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只会拖累我!”
……
“峻霖?走了!”宋亚轩的声音将他从回忆的泥沼中拉回现实。
贺峻霖猛地回神,发现颁奖典礼已经结束,周围的人开始陆续退场。
“啊,好。”他站起身,感觉双腿有些发麻。
“我们去后台休息室收拾一下,然后跟几个评委打声招呼就走。”宋亚轩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想帮他拿奖杯。
“不用,我自己来。”贺峻霖抢先一步拿起了那个水晶奖杯。他需要一点实实在在的重量,来压住自己此刻漂浮不定的心神。
走向后台的路上,贺峻霖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
严浩翔说……后台见。
他会去吗?去了,又要面对什么?三年前的不欢而散,三年间的音讯全无,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又算什么?
后台的走廊比前面安静许多,只有零星的工作人员和获奖者穿梭。柔和的灯光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模糊的人影。
贺峻霖和宋亚轩刚走到分配给贺峻霖的临时休息室门口,就看到了那个倚靠在对面墙壁上的身影。
严浩翔。
他已经脱掉了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白色的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少了一丝台上的严谨,多了一丝慵懒的压迫感。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手机,暖黄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几步之外的宋亚轩,直接落在了贺峻霖身上。
那眼神,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宋亚轩脚步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露出玩味的表情,很识趣地拍了拍贺峻霖的肩膀,低声道:“得,说曹操曹操到。你们聊,我先进去帮你收拾。”说完,他快速刷开休息室的门,闪身进去,还贴心地把门虚掩上了。
走廊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空气仿佛凝滞。
贺峻霖站在原地,感觉手里的奖杯重若千钧。他看着严浩翔一步步朝他走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缓慢的嗒、嗒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的心尖上。
严浩翔在他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贺峻霖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带着点雪松味的陌生香水气息。不再是记忆中少年身上干净的洗衣粉味道。
“有事?”贺峻霖率先开口,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冷硬几分。他抬起眼,强迫自己直视着严浩翔。
严浩翔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要将他这三年的变化一寸寸丈量过去。他的视线扫过贺峻霖清瘦了些的脸颊,最后,定格在他握着奖杯的手腕上——那条红色的手绳,在白皙的腕间和冰冷水晶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严浩翔的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沉。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开口,声音低沉:“好久不见。”
一句迟来的、毫无意义的寒暄。
贺峻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严总如果只是想叙旧,恐怕找错人了。我们之间,似乎没什么旧可叙。”
他刻意加重了“严总”两个字,带着明显的疏离和讽刺。
严浩翔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刺,目光依旧紧锁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星汇天地’文化中心项目,我们事务所是主要竞标方。我收到消息,你的艺术团队也在顾问名单里。”
贺峻霖瞳孔微缩。星汇天地……
那个位于城市旧区改造核心地带的大型项目?他确实在前几天,通过谭锦楠的引荐,接到了项目艺术顾问团队的初步接洽邀请。但他没想到,严浩翔的事务所也参与了竞标,而且动作这么快就找上门。
“所以?”贺峻霖不动声色地问,心里却警铃大作。他不想,也绝不希望再和严浩翔有任何工作上的牵扯。
“所以,未来一段时间,我们可能会经常见面。”严浩翔陈述着这个事实,语气听不出情绪,“我希望,工作能纯粹一些。”
贺峻霖几乎要气笑了。
工作纯粹?他凭什么来说这句话?三年前,不就是他将不纯粹的因素带入了他们的关系,最终导致分崩离析的吗?
“严总多虑了。”贺峻霖的声音更冷,“工作是工作,我分得很清。只要严总的人不来打扰我的团队,我保证,我们之间只会是纯粹的、甲乙方或者竞争关系。”
他刻意划清界限的话语,让严浩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从里面被拉开,宋亚轩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咦?严总还在啊?我们还说赶紧收拾完去跟李老他们打个招呼呢。”他这话是对着贺峻霖说的,眼神却瞟向严浩翔,带着明显的逐客意味。
严浩翔深深地看了贺峻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不打扰了。”
说完,他转身,迈开长腿,毫不留恋地朝着走廊另一端走去。挺拔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绝的冷硬。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贺峻霖一直紧绷的脊背才猛地松懈下来,几乎有些脱力。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喂,没事吧?”宋亚轩关切地走出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他到底想干嘛?”
贺峻霖摇了摇头,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他说,星汇天地的项目,他们事务所也竞标了。”
宋亚轩瞬间瞪大了眼睛:“我靠!不是吧?这么巧?!那你……”
“我不会退出。”贺峻霖打断他,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这个项目对我很重要。而且,凭什么要我躲着他?”
他低下头,看着手腕上那条红色的手绳。这是当年严浩翔在某个小摊上,笨手笨脚学了整整一个下午才编好送给他的。说是本命年辟邪。
三年了,他一直戴着,像是某种固执的纪念,又像是时刻提醒自己曾经的愚蠢。
如今,正主回来了,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重新闯入他的生活。
贺峻霖将奖杯换到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拂过水晶冰冷的表面。
《墟》。废墟。
他刚刚从一片情感的废墟中艰难地爬出来,建立起新的秩序。严浩翔的出现,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余震,意图再次将一切摇撼。
他闭上眼,将眼底翻涌的涩意逼了回去。
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了一片清冷的决然。
避无可避,那就不避了。
严浩翔,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轻易踏进我的世界,搅乱我的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