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脸上的平静彻底裂了。
我清楚看见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像吞了块碎玻璃监控的红点还在墙上无声地亮着,但那层焊了十年的冰壳,“咔”地碎了一小块。碎碴子下面露出来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不是慌乱,是更深的,扎了根的冷。
“张冬梅死了二十年,档案灰都积了尺厚,”他声音绷紧,像生锈的锯条在木头上来回拉扯,“翻出来当故事讲?证据保存期早过了,知道吗?”他又想搬出那套铁规则挡在面前。
我没看他那根救命稻草。手慢慢伸进外套内袋,抽出一份复印件。纸张簌簌响,在安静得过头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南城分局刑事档案扫描备份库,永久保存,”我把纸摊在桌上,正对着他眼睛。纸上是20年前南城分局手写体的“案件受理登记表”。签发民警签名栏潦草两个字:徐明海!
他的眼珠死死盯在“徐明海”三个字上,像被烫了。
“你爸。”我声音平得像冻硬的湖面。
空气凝住了。塑料椅子“吱呀”一声,他身体晃了下,重量全压在桌沿上。他爸徐明海,当年亲手压下张冬梅的案卷,定性为“吸毒过量引发冲突致死”,连凶器都草率定义为“嫖客争执”——这份登记表就是他签的字。2005年南城分局部分纸质档案遗失事件后,开启了全市刑案纸质档电子化永久保存工程。 这张他以为烂在泥里的牌,在冰冷的服务器里活了下来。
小张拳头紧攥着,指甲掐进手心。他死死盯着徐坤瞬间失血的侧脸,那里第一次没有那种慢悠悠的嘲讽。
“冬姐是你妈,你爸压了她的命案,”我的声音在屋里一点点凿开他的壳,不响,但每一下都沉沉往下凿,“十七岁那年,为什么你改名叫徐坤,还烧了你家在南城区派出所门口?”
他没说话。只有日光灯管微弱的电流声和他骤然加重的呼吸混在一起。审讯室的温度没变,但他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那是一种生理性的溃败信号。
“那把刀,”我继续往下,不给他喘息的缝,“捅了她胸口,又转了一圈。法医说,干这个的人,很恨,又很怕她不死。”我盯着他开始轻微颤抖的手,“这刀在你家阁楼的木箱子里锁了二十年。箱子上刻着你妈的小名,冬!”
他猛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得像刚跑完十公里。那十年来精妙计算规则漏洞的大脑,在人最原始、最没防备的伤口面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规则救不了他。他以为早就埋进坟墓的、被他爸亲手踩进烂泥里的东西,被硬生生挖出来,摊在眼前这盏惨白的光下。
监控屏上跳着红字:21:47。距离强制带离休息还剩13分钟。
他突然笑了。声音干哑,像纸在风里刮。
“王队,”他抬起脸,眼珠通红,那冰壳终于碎了,露出的东西滚烫又混乱,烧着绝望的灰烬,“讲完了?说这些……能证明我杀周军了吗?”他用尽力气,把最后一丝理智钉在这个问题上——这是他最后的阵地。他信法律的网,只能筛掉明确的、有定论的东西。他妈的死,他爸的罪,这摊烂账早过追诉期了,烧不着今天的他。
小张几乎要扑上来。我比他快一步。
我从桌子底下拿上来那个装着旧表的证物袋。“这块表,”我把它推到他眼皮下,“背面夹缝里的血样,和前天凌晨你在北郊货站装卸区绊倒蹭伤手腕采的血样,血型吻合,DNA鉴定最终报告昨晚十二点零三分出结果了。”国家物证中心联合实验室对超微量接触DNA的分析效率近三年提升37%。
他眼神一缩。
“周军就是戴着这表去见我的线人,”我继续说,“表是你上个月在南街老钟表店买的二手货,没发票,但店里的监控拍到你了。周军死的那晚,监控拍到了你出没在旧机房的铁门外。”我用手指点了一下桌面,“《视频图像侦查规范补充条款(2024年)》:低照度环境智能增强图像可入证。 现在,那门上的半个鞋印和你今天穿来的鞋,花纹匹配度98.7%。”
他脸上最后那点血色唰地褪干净了。
“至于动机,”我声音放低,几乎贴在桌面传过去,“周大军埋骨案,九年前你是真凶。周军翻出他哥旧笔记,发现了你给周大军注射过量致死的证据。他想替兄翻案。”我盯着他骤然放大的瞳孔,“杀张冬梅的是你爸,灭周大军的口的,是你。一脉相承?”
墙上的时间跳到了21:58。秒针像个不耐烦的鼓点。
徐坤的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那紧绷了十年的钢筋骨架,发出“喀”的一声轻响,像断了根弦。他整个身子向前弓下去,头深深埋进手臂里,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声音,分不清是哭,是笑,还是干呕。十年精心构筑的规则高塔,由内而外,轰然倒塌。(心理与生理双重崩溃:高智商罪犯的终结形态)
小张猛地喘出一口气,后背撞在墙上。他看着那拱成一团的身影,眼里的血丝没退,但那股死死绷着的恨意,突然散了一点,露出后面一片浓重的疲惫。
审讯室门口响起“哔”的一声。到点了。管教民警推门进来:“王队,到休息时间了。”
我点头,看着那个把头深埋着的人。
“带走,”我说,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落在地上都砸出闷响,“看好他。”
他们把他架起来。他像个被抽掉骨头的软布袋,拖出去。走过我身边时,低着的头歪了一下,灰败的眼睛朝上翻了一下,看了我一眼。那里面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了,只剩下一种空茫茫的寒意---像两口枯了很多年的老井。
走廊里的灯冷清清地亮着。人声远了。
我坐在那张塑料椅子上没动。对面椅子空了,只留着一小摊水渍——是他额头的汗,灯光打在上面,亮得晃眼!
小张靠墙站着,脸色还煞白:“王队……他说什么了吗?”
“还用他说吗?”我看着那片水渍。十年,八次扑空。每次卷宗摊开,都是冰冷的失败。但这一次,失败的灰烬里,终于吹出一点真东西,一点比证据链更沉,比规则更硬的东西——一种冰冷的、甚至让他自己都开始枯朽的决心!
监控室里传来声:“王队!徐坤要求见你!单独!”
我起身。走廊灯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那影子很沉,但不再被失败坠得弯腰驼背。我知道前面还有很长的路。周大军案要重翻,张冬梅的旧案要重启,挖出的脓疮还要一点一点刮干净!
但那个叫徐坤的壳,破了。壳子下面,是个人。是人,就扛不住这磨了十年的、冰冷的锈!
脚下的地板很硬,每一步踩上去都带着实感!
我推开了会见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