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尾的旧书店总在暴雨天透出昏黄的光，像只眯着的老眼。
我踩着积水冲到那扇掉漆的木门前时，“吱呀”一声推开的门缝里，飘出股陈腐的纸味，混着点铁锈的腥气，像被水泡了半世纪的家书。
书架最高层斜插着本线装书，蓝布封面上烫金的“聊斋”二字掉了一半，露出下面暗红的纸页，像渗着血。
我踮脚去够，指尖刚碰到书脊，整排书架突然“哗啦”倾斜，无数本书砸下来，在地上堆成座小山，最上面那本摊开着，夹着片干枯的枫叶，叶脉里嵌着点暗红的渣子，像凝固的血。
“那是张小姐的书签。”
个沙哑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像用砂纸磨着朽木。
我抬头看见个穿灰布长衫的老头，脸皱得像颗晒干的橘子，手里捏着支毛笔，笔尖在砚台里搅动，墨汁黑得发绿，泛着诡异的光。他指了指那片枫叶：
“她上周借了本《聂小倩》，说用枫叶抵押金，到现在还没还。”
张小姐？
我后背猛地窜起冷汗——
是隔壁花店的老板娘，三天前还来问过我有没有见过她丢失的枫叶书签，说那是她去世的母亲留的，现在那片枫叶的叶柄上，正刻着个小小的“张”字，和她描述的一模一样。
老头把毛笔往砚台里一戳，墨汁溅在摊开的账本上，晕出个黑色的手印。
账本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本书名和抵押品：
“李秀才，《牡丹亭》，抵：半块舌头；王寡妇，《白蛇传》，抵：三根手指……”最下面一行是“张小姐，《聂小倩》，抵：整片枫叶，未还”。
“未还会怎样？”
我嗓子发紧，盯着地上那片枫叶，突然发现叶脉的形状像只手，五指张开，指甲缝里沾着点粉色的花瓣，是张小姐花店最常见的玫瑰花瓣。
“变成书里的人呗。”
老头笑起来，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发黑的牙
“你看这本《画皮》，里面就住着前几年欠账的赵老板。”
他从柜台下抽出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画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举着把血淋淋的刀。
翻开第一页，纸页上的墨迹突然动了起来，女人的脸慢慢变成了赵老板的样子，他是三年前失踪的粮店老板，当时有人说看见他进了这家旧书店，手里还捧着本《画皮》。
“他说用店里的米抵账。”
老头用毛笔指着书页上的人
“结果米还没搬够，脸皮就先被画进书里了。”
书页上的赵老板突然眨了眨眼，嘴巴动了动，像是在求救。
我看见他的脖子上有圈深紫色的勒痕，和粮店仓库里发现的那摊血迹形状一模一样。
暴雨突然变大，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像无数只手在拍玻璃。
书架最底层的书突然自己翻开，露出张夹着的照片，是个穿校服的女生，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是上周失踪的高中生，她的书包还扔在书店门口，里面只有本没封面的旧书。
“她想借《西厢记》。”
老头的声音带着黏糊糊的甜味
“说用考试成绩单抵，结果分数不够，人就先变成插图了。”
我这才注意到，那本翻开的书里，有幅绣像插图，画的是个在月下弹琴的女生，眉眼和照片上的高中生一模一样，只是她的手指正在慢慢变成书页的颜色，指尖渗着点白色的粉末，像被橡皮擦过的铅笔印。
“你也想借本书吗？”
老头突然把毛笔指向我，墨汁在空气中拉出道黑线
“《倩女幽魂》怎么样？抵押品不用多，根头发就行。”
我猛地后退，撞翻了堆书，书里掉出些奇怪的东西：
半颗牙齿，上面沾着点烟草味，和赵老板抽的烟一个牌子；截指甲，涂着粉色的指甲油，和张小姐的一样；还有根黑色的长发，发梢带着点分叉，和我女朋友的头发一模一样——她昨天说要来这家书店找本旧诗集，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选了《牡丹亭》。”
老头的毛笔尖滴下墨汁，在地上汇成个“柳”字，是我女朋友的姓
“说用根头发抵三天，现在……刚好到期。”
书架突然剧烈晃动，最上面那本《聊斋》“啪”地掉在我脚边，翻开的页面上，多了幅新的插图：
我女朋友穿着戏服，站在牡丹花丛里，手里拿着支毛笔，正往自己脸上画，她的头发正在变成黑色的墨线，缠向旁边的一个人影——那人影穿着我的衣服，手里捏着根头发，正是我早上梳头时掉的那根。
“该你画了。”
老头把砚台推到我面前，墨汁里映出我的脸，眼睛正慢慢变成黑色的墨点
“画完这页，就能永远留在书里了。”
窗外的暴雨里，隐约传来女朋友的声音，她在唱《牡丹亭》里的词句，唱腔越来越近，像从书页里钻出来的。
而我掉在地上的手机突然亮起，屏幕上是女朋友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只有张照片：
她站在书店柜台前，手里举着本《牡丹亭》，老头正用毛笔在她的头发上写字，照片的背景里，书架上的书都翻开着，每一页的插图里，都有张熟悉的脸。
我盯着砚台里的倒影，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变成了书页的颜色，指尖捏着的那根头发，正慢慢融进黑色的墨汁里，像条游向深渊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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