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生物钟准时将奈布唤醒。他按部就班地起身，洗漱，换上运动服，准备进行每日例行的晨跑。经过客房时，他刻意放轻了脚步。
门紧闭着，悄无声息。
昨夜那个蜷缩在地板上的脆弱身影，与白日里那个过分安静乖巧的少年，在他脑中交织，形成一种令人费解的违和感。
他最终没有敲门，独自下了楼。
伦敦清晨的空气带着沁人的凉意。奈布沿着固定的路线慢跑，试图用规律的运动理清思绪。
收养杰克这件事，从接到电话到签字办手续，不过短短一周时间，快得让他几乎来不及深思。他习惯于掌控和规划，而杰克的闯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乱了他固有的节奏。
尤其是那双眼睛。奈布加快了些速度，试图甩开那抹幽深的绿色。过于平静，过于……洞察。不像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眼神。
七点半，奈布返回公寓，冲了个澡，换上一身熨帖的灰色家居服。厨房里飘出咖啡的香气，他熟练地准备着早餐。
煎蛋，培根，烤吐司，还有一杯给自己助消化的果汁。他犹豫了一下，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给杰克倒了一杯。
餐桌上摆放整齐，奈布看了眼时间，走向杰克的房间。他抬手，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杰克，该起床吃早餐了。”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几乎是立刻，门从里面被打开。杰克已经穿戴整齐，依旧是昨天那身略显旧色的衣裤，头发微湿，看起来刚洗漱过。他看起来休息得并不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依旧清亮。
“早上好，萨贝达先生。”他低声问候，姿态恭顺。
“早上好。”奈布的目光掠过他，投向房间内部。床铺依旧平整得如同无人碰过，那个旧行李袋放在墙角，似乎没有被打开。
“昨晚睡得好吗？”
杰克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睫毛快速颤动了一下：“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奈布没有戳破他显而易见的谎言，只是点了点头：“早餐准备好了。吃完早餐，我们需要谈谈关于你入学的一些手续问题。”
“好的。”杰克乖巧地应道，跟在奈布身后走向餐厅。
早餐在沉默中进行。
杰克用餐的姿态依旧斯文规矩，小口吃着煎蛋和吐司，喝牛奶的时候，嘴唇会轻轻碰着杯沿，留下一点淡淡的奶渍，然后被他很快地用舌尖舔去。奈布注意到，他似乎对那杯牛奶接受良好，喝得很干净。
这让他心下稍安。
至少，在物质供给上，这个少年没有表现出排斥。
用完早餐，奈布将餐具放入洗碗机，然后拿着一份文件坐到客厅沙发上。杰克自觉地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里，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
“这是圣詹姆斯中学的入学申请表，”奈布将文件推过去，语气公事公办，“教学质量和管理都很优秀，离这里也不远。你需要准备一下入学测试，不过以你之前的成绩来看，问题应该不大。”
杰克拿起表格，目光快速扫过那些需要填写的栏目。当看到“姓名”那一栏时，他的指尖微微停顿了一下。
奈布没有遗漏这个细微的动作，他端起咖啡杯，看似随意地继续说道：“关于你的姓氏。既然法律上我现在是你的监护人，为了方便起见，以后你就跟我姓萨贝达。相关的手续我会……”
“萨贝达先生。”杰克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奈布的话语顿住，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这是杰克第一次打断他说话。
少年抬起头，眼眸直视着奈布，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温顺和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请问，我可以不改名字吗？”他问，声音依旧保持着礼貌，却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执拗，“我想保留我原来的名字，杰克·里佩尔。”
奈布微微一怔。他放下咖啡杯，身体向后靠进沙发背，审视着对面的少年。这是他第一次在杰克身上看到如此鲜明的情绪表达，尽管是拒绝。
“理由？”他问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按照他的习惯和效率，更改姓氏是最简单直接的处理方式，可以避免很多后续不必要的解释和麻烦。他以为杰克会顺从地接受这个安排。
杰克抿了抿唇，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握紧：“里佩尔……是我母亲的姓氏。”他垂下眼睛，盯着表格上“姓名”那一栏，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父亲……他并不好。但母亲是爱我的。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仔细斟酌过，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有些惹人怜惜。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低沉的语调，恰到好处地渲染出一种悲伤和依恋。
奈布沉默地看着他。他调查过杰克的背景，知道他那对名义上的父母是何等不堪，酗酒、暴力、漠视，最终在一场激烈的争吵后驾车意外身亡，留下了这个几乎从未感受过家庭温暖的孩子。保留母亲姓氏的这个要求，听起来像是对过去唯一一点温情的执着。
很合理的解释。
但不知为何，奈布敏锐的直觉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少年此刻表现出来的脆弱和执着，与他昨夜那种近乎冷酷的防备，以及此刻眼底深处那抹隐藏得极好的倔强，似乎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割裂感。
他是在演戏吗？用这种示弱的方式来博取同情，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奈布随即又在心底失笑。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哪有那么深的心机。或许只是少年人特有的敏感和自尊心在作祟。
办公室里的低语再次回响，“未婚未育就先有了个那么大的儿子”。如果杰克不改姓，以后的确可能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询问和关注，对他、对杰克都是一种困扰。
奈布的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杰克的心随着那轻微的敲击声提了起来。他垂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奈布审视的目光。他赌对了奈布的责任感和那点不易察觉的同情心，但他不确定这份同情心是否足以压倒对方对“麻烦”的厌恶。他需要更努力一点。
他悄悄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时，绿色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声音也更轻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我知道这会给您添麻烦，萨贝达先生。但是……我真的不想忘记她。我可以保证，在其他方面一定会做得很好，绝不会让您失望。请您……答应我，可以吗？”
他的眼神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小兽，充满了不安和希冀。
奈布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看着少年那双几乎要泫然欲泣的眼睛，以及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的指节。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收养这个孩子，初衷并非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个完美的、省心的“附属品”。如果连保留一个姓氏这点微不足道的愿望都要剥夺，那与他所厌恶的那些冷漠的控制狂又有何区别？
麻烦就麻烦吧。
他奈布·萨贝达还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良久，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可以。”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稳的，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你可以保留‘里佩尔’这个姓氏。”
杰克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那层水光仿佛凝固了一般，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奈布的身影。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奈布会如此轻易地同意，脸上那副精心准备的、混合着悲伤与恳求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甚至闪过一丝措手不及的愕然。
他预想了奈布的拒绝，预想了需要更多的眼泪和言语来争取，甚至预想了最坏的结果，被迫更名。
唯独没有预想到如此干脆的同意。
“……真的吗？”他下意识地确认，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惊讶，忘了继续维持那副可怜的模样。
奈布将他瞬间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心中的那点异样感再次浮现。但他没有深究，只是点了点头：“嗯。这是你的权利。我会和学校方面说明情况。”
他拿起笔，在入学申请表的姓名一栏，工整地写下了“Jack Ripper”。
“谢谢您！萨贝达先生！”杰克立刻道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次听起来真切了许多。他低下头，看着表格上那个名字，手指悄悄收紧，握成了拳。
奈布看着他低垂的头顶，缓和了语气：“但私下场合，我希望你能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把我当作……”他顿了顿，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家人。”
杰克抬起头，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种乖巧温顺的表情，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用力点了点头：“我会的，萨贝达先生。谢谢您。”
“去准备一下测试吧。需要什么参考书可以告诉我。”奈布收起表格，结束了这次谈话。
“好的。”杰克站起身，拿着那份表格，步伐轻快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杰克背靠着门板，缓缓低下头。申请表上，“Jack Ripper”这个名字清晰地印在那里。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姓氏，绿色的眼眸中再无半分之前的脆弱和哀求，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灼人的执念。
里佩尔。
这当然不是他母亲的姓氏。这是他根据零碎记忆和自己偏好拼凑出的、属于他自己的名字。
一个全新的，只属于他的，未来将会和奈布·萨贝达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名字。
他本以为需要耗费更多心力才能保住它，却没想到奈布如此轻易就答应了。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兴奋和某种不确定感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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