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回来后,公寓里的气氛陷入一种微妙的凝滞。
奈布将医药箱放回原处,看了眼时间,对依旧安静坐在沙发上的杰克说道:“今天受了惊吓,也累了,回房间休息吧。学校那边我会帮你请假,这几天先在家好好待着,不必去了。”
他的本意是让杰克远离是非之地,好好平复情绪,处理伤口。他的语气因思索着工作和对杰克真实性格的评估而显得比平时更为低沉严肃,少了些温度。
然而这话听在杰克耳中,却完全变了味道。
休息?不必去学校了?
这听起来像是一种变相的禁足和冷处理。结合奈布那看不出情绪的侧脸和比往常更冷硬的语气,杰克那颗习惯于揣测恶意和惩罚的心迅速得出了结论——萨贝达先生生气了。因为自己惹了麻烦,因为自己不像他想象中那么“乖巧”,因为自己暴露了暴力的一面,让他失望甚至厌恶了。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杰克。他不能被厌弃,绝对不能。这是他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光,他绝不能因为一次失控就失去。
“我没事的,萨贝达先生。”杰克立刻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我不需要休息,明天可以去上学。我保证不会再惹任何麻烦!”他试图表现得更加顺从和积极,以挽回印象分。
奈布正想着刚才中断的会议和需要处理的邮件,闻言只是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这件事听我的。在家待几天。”他说完,便径直走向书房,他需要立刻投入工作,弥补下午浪费的时间。
书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杰克独自站在客厅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萨贝达先生甚至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不愿意听他保证。他一定是气极了。
接下来的半天,杰克变得异常“忙碌”和“乖巧”。
奈布在书房里处理堆积的邮件和财报数据,神情专注,眉头因思考而习惯性地微蹙着,薄唇紧抿,整个人的气场不自觉地变得冷峻而具有压迫感——这是他工作时的常态。
然而,这种状态透过门缝,被心神不宁的杰克捕捉到,却成了“怒气未消”的佐证。
每隔一段时间,书房门就会被轻轻敲响。 第一次,杰克端着一杯刚泡好的、浓度恰到好处的黑咖啡进来,小心翼翼放在奈布手边,轻声说:“萨贝达先生,您的咖啡。”然后不等奈布回应,就迅速低头退了出去。 第二次,他拿着抹布,无声地擦拭着书房里本就一尘不染的书架和窗台,动作轻缓得像一只猫。 第三次,他抱着一叠奈布昨晚带回来、尚未整理的财经报纸,仔细地按照日期和版面分类,叠放得整整齐齐。
奈布沉浸在工作中,只是下意识地点头或“嗯”一声,并未过多留意。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屏幕上的数字和报表中,表情也因此越发严肃冷硬。
他的每一次简短回应和紧锁的眉头,都像一根根针,扎在杰克敏感多疑的神经上。萨贝达先生果然还在生气,连话都不愿意跟他多说了。
杰克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回到厨房,看着冰箱里的食材,眼神变得决绝。他记得奈布似乎偏爱中餐,尤其喜欢一道工序复杂的红烧排骨。他以前在福利院的厨房帮工时偷偷学过一点。
他拿出排骨,开始笨拙地处理。洗、焯、炒糖色、炖煮……他做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这不是在做菜,而是在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救赎仪式。油点溅到手背上,烫出红痕,他也毫不在意,只是更小心地控制着火候。
书房内的奈布终于处理完最紧急的部分,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准备休息一下。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杰克之前的几次“打扰”。那孩子……似乎有点过于活跃了?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歉意?还是因为下午的事感到不安?
他站起身,推开书房门,想看看杰克在做什么。
一股浓郁的、略带焦糊味的肉香扑面而来。奈布微微一怔,走向厨房。
只见厨房里如同经历了一场小型战争。灶台上溅满了酱汁,砧板上散落着食材碎屑,锅盖歪在一旁。而杰克正背对着他,手忙脚乱地将锅里黑红黑红的排骨盛到盘子里。他的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被热气熏得发红,挽起的袖子下,小臂上的擦伤和新添的几点烫红显得格外刺眼。
奈布的眉头瞬间拧紧了。他不是让这孩子休息吗?怎么跑来折腾厨房?还把自己搞得更狼狈了?
“你在干什么?”奈布的声音因不悦和担心而显得比平时更加低沉严厉。
杰克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打翻盘子。他猛地转过身,看到奈布站在厨房门口,脸色冷峻(奈布:我只是担心和疑惑),眉头紧锁(奈布:看到伤口和混乱现场的自然反应),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果然……还是惹他厌烦了。连做饭都做不好,只会添乱。
他端着那盘卖相实在算不上好的红烧排骨,手指因为紧张和烫伤而微微颤抖。他低下头,不敢看奈布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绝望的讨好:
“萨贝达先生……我、我做了您可能喜欢的菜……我知道我今天做错了,让您失望了,还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将盘子微微向前递了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您现在,解气了吗?”
奈布愣住了,彻底地愣住了。解气?什么解气?
他脸上的严肃表情瞬间凝固,被巨大的错愕和茫然所取代。他看着眼前低垂着头、身体微微发抖、仿佛等待挨打一般的少年,又看了看那盘冒着热气、酱色过深、边缘甚至有些发焦的排骨,再联想到他之前反常的讨好行为……
电光火石间,奈布猛地明白了过来。
这孩子……以为自己一直在生气?以为自己冷落他、让他休息是在惩罚他?所以他才会不停地讨好,甚至不惜弄伤自己来做这盘菜,只为了问一句“您解气了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心疼猛地冲上了奈布的心头,瞬间冲散了他所有因工作带来的烦躁和因下午事件产生的评估心态。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对“被厌弃”有如此深刻的恐惧?才会将别人正常的情绪和反应都解读为恶意和惩罚?才会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祈求原谅?
奈布向前一步,没有去看那盘排骨,而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杰克端着盘子的手腕。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他。
杰克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奈布稳稳地握住。
“杰克,”奈布的声音放缓了,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与……歉疚,“看着我。”
杰克僵硬地、缓慢地抬起头,绿色的眼睛里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里面盛满了不安、恐惧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希冀。
奈布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认真地说道:“我没有生气。从来都没有。”
杰克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让你休息,是因为担心你下午受了惊吓和受伤,需要缓一缓。不去学校,是怕那件事还有后续,想让你避开是非。”奈布耐心地解释,目光扫过他手臂上的伤和烫红,眉头又心疼地蹙起,“而我刚才在书房,只是在工作。我工作的时候,表情通常会比较严肃,那不是在对你生气。”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你今天没有做错任何事,不需要道歉,更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讨好我,明白吗?”
杰克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奈布的话语像温暖的流水,一点点冲刷着他内心冻结的坚冰和错误的认知。那强撑的坚强和讨好终于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那个真实无比的、惶惑不安的少年。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眶迅速泛红,一层清晰的水光迅速弥漫了那双漂亮的绿眸。
“……真的吗?”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小声确认,仿佛害怕这只是一个易碎的梦境。
“真的。”奈布的语气无比肯定,他松开握住杰克手腕的手,转而轻轻拿走了那盘沉重的排骨,放在一旁的料理台上。然后,他看着杰克手臂上的伤,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现在,跟我过来,重新处理一下伤口。然后,我们尝尝你做的排骨。”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按在肩膀,而是轻轻揉了揉杰克柔软的黑发,动作有些生疏,却充满了安抚的意味。
杰克站在原地,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低下头掩饰,而是仰着脸,任由泪水滑落,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奈布,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依赖和……一种重新燃起的、微弱却真切的光亮。
坚冰,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让真实的温度得以渗透。
奈布想,他或许开始有点明白,该如何与这个内心布满伤痕的少年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