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六年春，天启城紫宸宫东侧宫门开启。
谢云疏六岁，谢家旁支出身，今日入宫为太子伴读。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锦袍，身形瘦小，眉眼清秀，右眼尾有颗浅红小痣。双手攥着袖口，脚步轻缓，走在青石宫道上。
宫墙高耸，两侧禁卫站立如木桩，目光扫过每一个经过的人。谢云疏低着头，不敢看四周。他从未进过宫，不知规矩，也不知太子脾气。母亲临行前只说了三句话：“见君低首，答问简明，勿抬眼看。”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像是抓着一根绳子，不让心掉下去。
他走得慢，身后传来催促声。一名宫监快步上前，语气不重但不容停顿：“新伴读不得滞留宫道，速往东宫外庭报到。”
谢云疏点头，加快脚步。宫道狭长，转过一道朱漆回廊，眼前豁然开阔。前方是东宫外庭，几株海棠刚开，枝头粉白。他正要继续前行，侧廊马蹄轻响，一匹小驹缓缓驰出。
马上少年八岁年纪，穿玄色锦袍，衣襟绣四爪龙纹，发间嵌东珠冠，坐姿端正却带着几分随意。他勒住缰绳，目光落在谢云疏身上。
随行宫人低声提醒：“殿下慢行。”
少年未应，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谢云疏面前。
“你就是新来的伴读？”
声音清亮，不带威压。谢云疏浑身一紧，低头作揖，喉咙发干：“回……回殿下，是。”
少年打量他片刻，忽然笑了。
“你眼睛亮得很，像狐狸。”
谢云疏怔住。他没听过有人这样形容自己。他抬头，对上那双眼睛——黑而清澈，没有距离感，也没有审视的冷意。
他忘了回避视线。
少年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掌心温热，力道不重，却让谢云疏肩膀松了一寸。
“别怕，我也不爱那些规矩。”少年说，“走，我带你去书房。”
说完便牵起他的手腕，往前走。
谢云疏被带着走了几步，心跳仍快，但脚步渐渐跟上了节奏。他偷偷看身旁的太子——侧脸线条干净，下颌微扬，走路时步伐稳定，像踩在自己的节拍上。
他们穿过一道月洞门，进入东宫内院。回廊曲折，檐角悬铜铃，风过时发出轻响。远处传来书声，断断续续，是《礼记》的句子。
谢云疏的手还被握着。他没挣，也没缩，只是指尖微微蜷了一下。
太子忽然停下。
“你叫什么名字？”
“谢云疏。”
“谢？”太子侧头看他，“谢家嫡支那个谢？”
“不是。旁支。”
太子“嗯”了一声，没再问。
他们继续走。路过一处花台，几枝海棠斜伸出来，花瓣落在谢云疏肩头。太子伸手拂去，动作自然。
“以后你就住东宫西厢第三间，离我书房最近。早上辰时点卯，午后可读书也可习字，若想骑马，我让教习官教你。”
谢云疏点头，嗓音仍轻：“谢殿下。”
“不用总谢。”太子回头看他，“你既来了，就是我的人。我不让人欺负你。”
这话落下，谢云疏心头一震。
他不懂宫里的人情，但听得懂这句话的分量。一个六岁的孩子，被另一个八岁的孩子说“是我的人”，竟没有半分虚浮，而是像许了一个诺。
他们走到书房外。两名影卫立于阶下，见太子到来，躬身行礼。太子松开手，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洁，案上堆着竹简和笔墨，墙上挂着一幅山河图。窗边摆着一张矮榻，上面放着半旧的狐裘。
太子脱下外袍，搭在椅上，转身看向谢云疏。
“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谢云疏走近两步。
“你会写字吗？”
“会一点。”
“背过多少书？”
“《千字文》全篇，《论语》前五章。”
太子挑眉：“倒不算笨。”
他从案上取过一支笔，递过去。
“写你的名字。”
谢云疏接过笔，手有些抖。他蘸墨，在纸上写下“谢云疏”三个字。笔画稚嫩，但结构端正。
太子看了片刻，点头。
“比我当年写得好。”
他把笔放回笔架，忽然问：“你怕我吗？”
谢云疏愣住。
他本该说“不怕”，可他知道那是假话。他也本该说“敬惧”，可那太远。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刚开始……有点。”
太子笑了。
“说实话就好。”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阳光洒进来，照在案上那张写着名字的纸上。
“我也怕过。”他说，“七岁那年落水，醒来后没人敢靠近我，怕我寒症发作。只有个小孩跳下来救我，是个伴读，后来就留在了东宫。”
谢云疏听得出神。
“所以我知道，新来的人不容易。”太子回身看他，“你既然来了，就别想着回去。谢家老宅冷，东宫暖。只要你不出错，我就护你。”
谢云疏低头，手指悄悄抚过方才被拍过的肩头。
衣料平整，没有痕迹，但他记得那只手的温度。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稳。一名影卫低声禀报：“殿下，午时将至，陛下召您御前问对。”
太子皱眉：“不是明日才考较功课？”
“说是临时起意。”
太子叹了口气，转身看向谢云疏。
“你先在这儿待着，等我回来。陆九会在外面守着，你若有事，唤他一声就行。”
谢云疏点头。
太子披上外袍，扣好玉带，临出门前又停下。
“对了。”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珏，银狐滚边，通体莹润，“这个给你。若是有人问你是谁，就把这个亮出来。”
谢云疏接过，玉质微凉，却贴着手心。
“它能证明你是我的伴读。”太子说，“也是信物。以后，你说的话，我可以听。”
门关上了。
谢云疏站在原地，手里攥着玉珏，听着远处渐远的脚步声。屋内安静，只有窗外风拂铃响。
他走到案前，看着纸上自己的名字。墨迹已干。
他把玉珏放在名字旁边，两者并列。
阳光移过桌面，照在玉上，映出一点微光。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那块玉。
指尖刚触到表面，门外影卫突然开口。
“东宫西厢第三间，今日起归谢伴读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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