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胤启元二十三年,春雪初霁。
上京城的朱雀大街铺了层碎玉,马蹄踏过,溅起银光。
御府的朱漆大门洞开,御国公独子——御澈,披玄狐大氅,策马而出。
他十九岁,袭父爵,官拜左金吾卫上将军,掌京畿二十万禁军,眉眼如刀裁,唇角却常衔三分温笑。
坊间传:御家世子,雪面佛心,谈笑间便可令风云变色。
同日,苏府后院的梅花亦开得极盛。
苏氏嫡女——苏朝朝,着月白罗裙,立于梅下,以铜剪折花。
她年方十七,却已是上京闺秀里出了名的“女公子”。
七岁诵《盐铁论》,九岁作《水战策》,十三岁女扮男装随父巡江堤,献“分流合漕”之计,救下沿岸七万生灵。
御、苏两家,一武一文,世交却少往来。
直至一道圣旨,将两府并提:
“御氏有子,少年英才;苏氏有女,慧敏端方。今赐婚二人,以结秦晋,以固朝纲。”
春雷乍响,两府皆静。
二、
赐婚旨意抵达苏府那日,苏朝朝正在书房绘《江堤图》。
朱砂未干,墨迹蜿蜒,像一条不肯安分的河。
传旨太监走后,她抬眸,望向窗外一树琼华,轻声道:“原来,我竟要嫁他。”
语气里,无悲无喜,唯有一闪而过的好奇。
御府那边,御澈听罢宣旨,指腹摩挲着腰间兵符,沉默片刻,忽而笑开:“苏家女公子么?倒也不枉。”
雪色映在他眼底,似碎玉浮光。
三、
大婚定在三月后。
上京十里红妆,御府金砖铺地,苏府以藏书作嫁妆,典籍三千卷,一一以紫檀箱封装。
是夜,花灯如昼。
洞房内,龙凤烛高烧,喜秤挑开流苏盖头。
苏朝朝抬眸,御澈低首,两人呼吸交缠,皆在彼此瞳仁里看见自己——
一个红衣潋滟,一个玄袍矜贵。
“夫人。”他先开口,声音低哑,却带着笑。
“夫君。”她答,眼尾微弯,像月钩初上。
红帐落下,烛影摇红。
帐外,雪落无声;帐内,春潮暗涌。
四、
翌日,御澈携妻入宫谢恩。
太极殿上,皇帝高坐,笑意深沉:“澈儿得娶苏氏女,如虎添翼。”
一句话,满朝文武俱静。
虎已翼,便再难囚于笼。
御澈含笑不语,只侧首望向身侧。
苏朝朝着一品诰命朝服,金步摇轻晃,眸光澄澈,不卑不亢。
夫妻并肩,一黑一红,像两柄出鞘的剑,锋藏于礼。
五、
御府有藏书楼,名“沧浪”,五层高,百年木构。
苏朝朝入门第一日,便相中此处。
她踩着紫檀梯,指尖抚过一排排典籍,眸底潋滟,像孩童得糖。
御澈抱臂倚在梯旁,含笑看她:“夫人若喜欢,便算你的。”
苏朝朝回眸,故意逗他:“夫君不与我抢?”
御澈挑眉,声音低哑:“抢不过,便只好赖着。”
说罢,他拾阶而上,与她并肩。
窗外日影西斜,将两人影子拉得很长,像要交缠到地老天荒。
六、
是夜,御澈在灯下看兵部折子。
苏朝朝披薄衫,捧一卷《水经注》坐他对面。
灯花“啪”地炸开,她抬眸,恰对上他目光。
御澈勾唇:“夫人可愿陪为夫下一盘棋?”
棋盘展开,黑白交错。
苏朝朝执黑,第一子落在天元。
御澈失笑:“气魄倒大。”
他执白,应以对角小目。
棋至中盘,黑棋已占中原,白棋却四下合围,像一张温柔的网。
苏朝朝托腮,轻声道:“夫君可知,棋如治水,疏胜于堵。”
御澈投子认输,绕到案后,自身后环住她肩,下巴搁在她发顶:“朝朝,幸好你是吾妻,而非敌国谋士。”
她笑而不语,只把掌心覆在他手背。
灯影摇晃,一室静谧。
七、
朝堂风云,暗涌于棋局之外。
皇帝年迈,太子与三皇子分庭抗礼。
御澈手握兵权,成了两派必争之筹码。
夜探者,日访者,络绎不绝。
御府门前,车辙纵横,雪泥翻飞。
苏朝朝站在门廊下,看御澈送客归来,肩头落雪。
她为他拂去,轻声道:“夫君可曾想过,置身事外?”
御澈握住她手,指腹摩挲那枚白玉婚戒,声音低却笃定:“置身事外,便护不住你。”
苏朝朝垂眸,心底某处,像被温水浸过的宣纸,软得不成样。
八、
三皇子以“疏通漕运”为由,请苏朝朝入幕。
金车玉辔,停于御府门外。
来的是三皇子长史,言辞谦卑,却句句挟势:“御夫人乃大才,殿下心慕已久。”
苏朝朝立于阶前,风雪吹得她裙裾猎猎。
她抬手,恭敬一礼,声音清越却铿锵:“妾身既嫁御氏,生死皆归萧墙之内,外事不敢妄言。”
长史色变,却无可如何。
御澈自门内步出,玄狐大氅随风扬起,像一面黑旗。
他握住她手,十指相扣,望向长史,笑意不达眼底:“请回禀殿下,内子顽劣,不堪大用。”
金车远去,雪地上留下两道深辙,像谁划下的楚河汉界。
九、
是夜,御澈喝得半醉,倚在榻边。
苏朝朝捧了解酒汤来,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他低头埋在她颈窝,声音闷哑:“朝朝,我差点护不住你。”
苏朝朝心头酸软,指尖穿过他发间,轻声道:“夫妻同体,何谈护不住?”
御澈抬眸,眼底血丝纵横,却藏着孩子般的惶恐。
她捧住他脸,主动吻上他唇。
灯影摇晃,红绡半褪。
窗外雪落无声,室内春意暗生。
十、
太子与三皇子斗得如火如荼。
皇帝一病不起,京畿戒严。
御澈奉旨戍卫皇城,三日夜不归宿。
第四日,暮鼓初响,御府被围。
铁甲如林,火把映雪,亮若白昼。
为首者,赫然是三皇子。
罪名:御澈私调兵马,意图逼宫。
苏朝朝立于府门,身后是御家老少三百口。
她着素衣,腰佩一枚九龙玉佩——御澈离京前,亲手为她系上。
“三殿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三皇子冷笑,抬手:“拿下!”
刀光如雪,直逼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御澈策马自长街尽头而来,银甲映火,宛如神兵。
他飞身下马,挡在她身前,长剑出鞘,寒光一闪。
“吾妻在此,谁敢妄动?”
风卷起火把,猎猎作响。
两军对峙,杀气凝霜。
十一、
皇帝驾崩,遗诏出——
传位于太子,三皇子贬为庶人,永世圈禁。
御澈护国有功,官拜大将军,摄朝政。
那一夜,雪下得极大。
御澈携妻入宫,步步生寒。
金銮殿上,他单膝跪地,却将兵符高举过顶。
“臣愿缴兵权,换苏氏一门平安,亦换臣妻自在。”
太子讶然,满朝哗然。
苏朝晚立于丹墀之下,仰首望他,泪湿长睫。
原来,权谋万丈,他求的,不过是与她岁岁常欢。
十二、
御澈交还兵符,携妻归隐。
沧浪藏书楼,增至七层,高过宫墙。
春深似海,樱花覆雪。
他倚栏吹笛,她伏案绘图——
一条新运河,自江城蜿蜒至海,名“朝川”。
图纸尽头,她题小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御澈自后环住她腰,低声笑:“为夫已辞官,夫人养我?”
苏朝朝回眸,眸光潋滟:“好,我养你,一世。”
风过檐角,铃音清越。
远处山黛含烟,近处落花满径。
权谋已成过往,余生只剩朝朝与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