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钟离那双仿佛能洞悉万物的金珀色眼瞳,苏瑾垂下眼帘,轻声笑了笑。
那笑声很轻,却巧妙地将空气中紧绷的气氛冲淡了几分。
“家父曾痴迷于古籍香料,留下些许残篇笔记,上面对各种绝迹花草的性状、香气都有详尽描述。苏瑾不过是拾人牙慧,记性好些罢了,让先生见笑了。”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答案,将一切都归于“书香门第”和“博闻强识”,完美地解释了她那惊人的见闻。
说完,她不等钟离继续追问,便话锋一转,从随身的袖袋中取出一个古雅的锦盒,放在了两人之间的茶桌上。
这个动作自然而然,瞬间将话题从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
“说来惭愧,比起香道,苏瑾对棋道更感兴趣些。初来乍到,备了份薄礼,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她抬起头,姿态谦逊,笑容温婉。
钟离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那只锦盒上。
他没有立刻去碰,这突兀的赠礼,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但他最终还是伸出手,打开了盒盖。
锦盒内,静静地躺着一册古朴的棋谱。
纸页已经泛黄,边缘有些许毛糙,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但上面的墨迹却依旧清晰,字迹风骨内敛,力透纸背。
钟离只看了一眼,瞳孔便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玄机谱》。
三百年前,棋圣“玄机”所著,传闻其中记录了他毕生对弈的精妙布局,被誉为璃月棋道的巅峰之作。
然而,此谱早已在多年前的一场大火中被认定失传,如今市面上流传的,皆是后人根据记忆整理的残本,早已失了其精髓。
而眼前这一册,无论是纸张、墨迹还是装订方式,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是真真正正的孤本。
这份礼,太重,也太精准了。精准地送到了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上。
“不知苏瑾,可有荣幸与先生手谈一局?”苏瑾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期盼,让人不忍拒绝。
钟离合上锦盒,将其推到一旁。“苏小姐有心了。”他没有说收,也没有说不收,只是平静地吩咐堂倌,“取棋盘来。”
一张纹理古朴的石制棋盘在两人之间展开,宛如一个无声的战场。
苏瑾伸手,从黑色的棋罐中取出一子,姿态优雅地向钟离示意了一下,然后,落下了第一枚棋子。
“啪。”
清脆的落子声中,那枚黑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央——天元。
这是一个极具侵略性和野心的开局。在棋道中,天元之位,象征着“中心”、“主宰”,也意味着开局者意图掌控全局的野望。
寻常对弈,少有人会如此行棋,因为它过于张扬,容易在初期便四面受敌。
钟离看着那枚黑子,神色不变。他捻起一枚白子,从容不迫地在棋盘一角落下,开始构筑自己的阵地。
他的棋风一如他的人,沉稳如山,步步为营,构筑的阵地广阔而坚实,不露丝毫破绽。
棋局无声地进行着。
苏瑾的棋路却与她温婉的外表截然相反。她的黑子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不断地向钟离的白色疆域渗透、骚扰。
她的目的似乎并非吃掉多少子,也不是为了赢得某一块区域的胜利,而更像是一种纯粹的“侵占”和“包围”。
她享受的,是看到自己的黑色,出现在他纯白的领地里。
落子间,苏瑾忽然轻声感叹:“我总以为,棋盘之上,得到便意味着一切。”
她一边说着,一边落下手中黑子,精准地吃掉了钟离布防在边缘的一小片白子。
钟离的指尖捻着一枚白子,却没有立刻落下。
他看着棋盘上那个被撕开的缺口,淡淡回应:“然则,全局的均衡,方为长久之道。为夺一隅而失全局,并非智者所为。”
苏瑾闻言抬眼看他,嘴角轻轻弯起。
为了落下一枚关键的棋子,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一缕墨黑的发丝从耳后滑落,几乎要拂过棋盘。
她伸出手,纤细白皙的手指越过了棋盘上那道无形的“楚河汉界”,在离他持着白子的手边极近的地方,将那缕调皮的发丝优雅地挽回耳后。
那一瞬间,她身上清冷的墨香,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极具侵略性的甜,若有若无地飘入钟离的呼吸之中。
他的目光,有那么一刻,从棋盘上移开了。
他看到了她近在咫尺的手指,白皙细腻,与黑白分明的棋子、古朴的棋盘纹理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的动作,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棋局结束时,钟离以半目险胜。
从结果上看,是苏瑾输了。
但从棋盘的态势上看,她却成功地在他那片坚不可摧的白色疆域里,留下了一块无法被剿灭的、活生生的黑色领地。
她输了棋,却达到了目的。
苏瑾缓缓起身,对着钟离敛衽一礼,语气一如既往地谦逊:“先生棋艺高深,苏瑾甘拜下风。”
随即,她抬起头,那双深棕色的眼瞳里,却燃着毫不掩饰的、近乎狂热的火光,像两簇在暗夜中跳动的火焰,直直地望进他深不见底的金珀色眼眸里。
“但今日之失,只为明日之得。先生,这盘棋,我们还会有机会……继续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