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那句关于“契约缝隙”的低语,如同一枚无形的楔子,被她亲手、一寸寸地,钉入了钟离的心防。
钟离端坐在和裕茶馆的雅座中,身侧是苏瑾身上清冷的墨香,心中却再也无法回到往日的从容。
他主动发出的邀约,此刻已然变成了一个由她主导的新战场。
戏台上的锣鼓敲响,唱的是一出经典古戏《孤云别》,讲述的是仙人远行,与故友在海边相送,最终孑然一身,回归仙山的故事。
钟离凝神去听,这出戏他很是喜欢,戏文中的离愁别绪,总能与他漫长岁月里沉淀的某些记忆产生共鸣。
然而,听着听着,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太安静了。
除了戏台上的唱念做打,整个茶馆,竟再无其他听客。
楼下本应喧闹嘈杂、坐满茶客的大堂,此刻空空如也,只有桌椅静静地立着。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苏瑾。
苏瑾仿佛知道他的疑惑,未等他开口,便轻声解释道:“这出《孤云别》太过悲切,我怕扰了先生的兴致,便自作主张,包下了整个茶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戏台,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柔:“只想……安安静静地陪先生听完。”
斥巨资包下整个和裕茶馆,只为陪他安安静静地听一出戏。
这份手笔,已经超越了单纯的“解围”或是“赠礼”。
这不仅是财力的炫耀,更是一种霸道且不容拒绝的温柔宣告:在这一刻,你的时间、情绪与整个世界,都只属于我一个人。
钟离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戏台。
戏台上,正演到仙人回望红尘,看着岸边送行的友人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视线中。
仙人立于云端,孑然一身,满目寂寥。
看到这一幕,钟离的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被触动的、属于“磨损”的疲惫与怀旧。那份跨越千年的孤寂,再次涌上心头。
然而,他立刻发现,身旁的苏瑾根本没有在看戏。
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正一瞬不瞬地、专注地凝视着他。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同伴,更像一个最高明的匠人,在审视自己即将完成且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绝世作品,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
察觉到他的目光,苏瑾才如梦初醒般地将视线转回戏台,轻轻一叹,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伤感:“仙人拥有无尽的岁月,却也要忍受无尽的别离。想必……一定很孤单吧。”
她说的明明是戏文里的仙人,可每一个字,都像在说他。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白的丝帕,递向钟离,动作轻缓而温柔。“先生,您……”
她的话没有说完,或许是想说“您眼角似乎有些湿润”,但钟离已经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也避开了她递来的手帕。
她的指尖,最终只是轻轻擦过了他垂在身侧、微蜷的手指。
这一次的触碰,钟离没有僵硬,而是有了预判与回避。
他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她未尽的话语:“我无事。专心听戏。”
他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多了一丝刻意拉开的疏离。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正在重新建立那道被她不断侵蚀的边界。
苏瑾顺从地收回手,没有再进逼,只是安静地坐着,仿佛真的在专心听戏。
但在戏台锣鼓最响亮、唱腔最高亢的一刻,她微微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温热的气息在他耳边说:“先生,我只是不喜欢……看到您露出那样寂寞的表情。”
这句看似体贴的关怀,比任何侵略性的行为都更具腐蚀性。
它直接攻击的,是他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钟离猛地站起身。
“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他甚至没有等这出戏唱完。这在他千年不变的、凡事讲求有始有终的习惯中,是第一次出现“失礼”的举动。
苏瑾安静地起身,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在离开雅座时,她俯下身,从他刚才坐过的位置旁,捡起了一片因开窗通风而从外面飘落进来的枯叶。
她没有将叶子丢掉,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了自己袖中一个精致的锦囊里。
钟离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时,恰好看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
他金珀色的眼瞳里,瞬间充满了不解与质问。
苏瑾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是无辜又坦然的微笑。她轻轻拍了拍那个装着枯叶的锦囊,用口型,无声地对他说出了两个字:
“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