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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谋与情愫的深宫之舞

权谋与情愫的深宫之舞

玉音阁喧嚣的暖意从未消褪过,但喧嚣只在她的指尖周围停滞一瞬,便被更深的洪流吞没。台上帷幔重重垂落,烛影摇动在轻薄的素纱上,隐约描绘出那个曼妙身影。白初瑶端坐其间,怀抱琵琶,一张冰冷的银质面具覆于脸上,遮尽所有可能的窥探,只余流畅优美的下颌线条。

她指尖轻拨拢捻,琴弦震颤如急雨落冰阶,泠泠脆响。喧嚣的堂下渐渐低下去,杯中浑浊的浊酒竟也无人举杯去饮,只听见琵琶碎玉的激越与凄清。一曲《十面埋伏》,被她拨出金戈铁马的寒意与末路英雄的孤寂,暗影里,有人竟被这无形的锋刃逼得踉跄后退,碰翻了手边的木制灯笼,滚地的微响被琴音瞬间吞没。

曲终收拨,她指尖轻轻一抹弦,那点铿锵余音戛然而止,满堂烛火在刹那的死寂里摇晃了一下,随即,轰然炸开的喝彩才彻底席卷回来。白初瑶起身行礼,银面清冷如水,台下种种热切、痴迷、抑或探究的目光,皆被隔绝在外。

厚重的朱红帷幔后,玉音阁管事的娘子悄无声息地出现,那张惯会讨喜的脸此时绷得很紧,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瑶姑娘,”她压低了嗓子,“那边……‘摘星阁’的客人,点了名儿要你去奉杯茶水。”摘星阁是玉音阁最高处的雅厢,能坐进那里的,绝非豪富那么简单。娘子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千万……谨慎些。”

狭长的木质回廊幽暗曲折,只角落处有油灯摇曳,拖长的人影在脚下跌跌撞撞。引路的龟奴在一扇厚重的檀木门前停下,黄铜饕餮辅首的门环冰冷。推开门,一股清冽厚重的沉水香气扑入鼻腔,瞬间驱散了廊道间的浊意。

白初瑶踏入暖阁,视线瞬间被那窗边斜靠的人影摄住。轩窗大开,如霜如水的月光铺满了半间暖阁,流连在他质地精良的墨色衣袍边缘。室内并未点太多灯,只有矮几上一盏青瓷罩灯,暖黄的光晕将他侧脸的轮廓描摹得格外精致,却也衬得那面容如寒玉雕琢,浸着夜气特有的沁凉。他并未立刻看她,修长的指节间把玩着一枚色泽温润的青玉扳指,似有若无的凉意从骨子里透出来,漫不经心地流泻在空气里,几乎比窗外的月光还要冷冽三分。

“大人,”管事的娘子趋步上前,腰弯得几乎垂到尘埃里,“瑶姑娘给您奉茶来了。”她极有眼色地一挥手,小婢女托着红漆描金的茶盘急忙上前。

白初瑶上前一步,姿态极稳地端起那白瓷盖碗,热气氤氲上她的银面具,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凝了一层朦胧的水汽,模糊了最后一点可能窥视其下肌肤的缝隙。她躬身递上茶盏:“大人寻小女子,可有吩咐?”

简云舟终于抬眼,目光如同沾着霜露的青金石,没什么温度地划过她的面具,仿佛那只是一件普通的头饰。他缓缓接过茶盏,指尖与白瓷相映如玉。

“传言不虚。”他的声线毫无起伏,如同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果然,一手琵琶,一曲霓裳,京城再无人能出其右。”杯中热气盘旋上升,模糊了他过于深刻的眉骨。

白初瑶姿态沉静:“大人谬赞。不过是些粗末技艺,赖以糊口罢了。”

茶水无声地被放在矮几上。简云舟的目光再次落到她的面具上,像是在审度一件新奇的器物。“倒是这面具……颇有趣。”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探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否让我一观其下真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白初瑶微微后撤一小步,几乎不引人察觉,声音透过面具,也带上一种金属特有的冷硬:“大人恕罪。此面自戴上那日起,便未曾离身,早已融入这张脸,再难取下。”姿态恭敬,拒绝却清晰无误。

简云舟眸色未动,连一丝恼怒的涟漪也无,仿佛只是得到一个早已预料的答案。“随你。”他又捡起了茶杯,修长指尖沿着青瓷杯沿缓缓摩挲,不再发一言。空气中只剩下沉水香和茶水浅淡的氤氲在无声流动。随后不过寥寥数句,关于玉音阁的点心,关于近日的天气,皆是淡如水痕的问答。

临走前,他又朝她方向投来一眼。那一眼穿过暖阁氤氲的光线和沉香的薄雾,如同月下的潮水,平静却极幽深,毫无温度地漫过她覆着银面的脸庞,仿佛要一直看进她血肉里去。然后他起身,步履无声地离开,只留下满室沉重的香气和那盏早已凉透的白瓷茶杯。

风过回廊,卷起地上的几片残叶,打着旋儿撞上冰冷的石阶。那日之后,他仿佛消失于京城稠密的烟雾深处,毫无踪影。白初瑶心底那根被突兀拨动的弦,又一点点松弛下去,重归沉寂。

又过了数日,晚霞尚未完全没入檐角,一群身着玄色劲装、腰悬长刀的侍卫便无声无息地围住了玉音阁的后院小门。为首的副官下颌方正,不苟言笑,只沉声简短地传达了主人的邀请:“我家主人有请瑶姑娘过府一趟。”那“请”字吐得清晰,身后肃立的侍卫目光如冰锥,刀鞘上的金属在将暮的天色里泛着冷光,显然不容半分转圜。

白初瑶立于门内,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漫至脊椎。片刻挣扎终是无声无息沉入黑夜。她对管事的娘子低低吩咐了一句“无事”,便裹紧了身上唯一一件素色披风,垂着眸子,踏入了那顶规格远超青楼女子乘坐的青帏小轿。

轿帘沉沉落下,隔绝了玉音阁嘈杂的灯火和浑浊气息。轿子一路平稳前行,穿过数条长街,帘隙间偶见越发高大森严的门第和灯火通明的长街。终于停下,轿帘掀起时,白初瑶看到的是两尊面目狰狞的巨大石狮,蹲踞在高耸的乌木门两旁,门楣上悬着漆黑匾额,嵌金几个沉稳磅礴的大字——简王府。灯火煌煌,将那威仪映照得无处遁形。

她被引着,在一名面无表情的老仆带领下,穿过不知多少重深深庭院。灯影被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木切割投射在地面,脚步踩在微湿洁净的青石小径上,寂静得只闻虫鸣。最终被引入一处格局疏阔的偏厅。简云舟竟已等在那里,依旧是窗边位置,正独自对弈,白玉棋子在他指间轻响。

他未抬头,只随意一指侧座:“坐。”

白初瑶依言坐下,浑身紧绷。

“明日中秋宫宴,”他漫不经心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府上尚缺一支舞助兴。你来跳那支《鹤唳》,如何?”

此后便如同开了闸门。由府里遣来的马车接迎变得稀松平常。有时是一卷前朝孤本的琴谱需她抚奏出其中秘藏的幽怨,有时是西域新贡的琵琶需她辨其精微音色,亦有几次并未说明缘由,只是一处水阁,焚香煮茶,听她弹奏一曲,或者随意地问几句玉音阁的规矩、京中流传的趣闻。他不问她的来处,她也不提自身的境遇。

偶尔的夜半时分,白初瑶在玉音阁狭窄的卧榻上转侧难眠,会想起王府水阁外静默无波的莲池,和池面映出的那双沉冷眼眸。那里面,始终一丝光亮也无。那些技艺、那些闲谈,连同那些车马劳顿,最终化为一点虚浮的影子,沉在王府幽深的庭院里,触不到底。

直至中秋那夜。简王府花园东侧的水阁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简云舟端坐主位,周围是王公贵胄以及府中得力心腹。酒过三轮,白初瑶抱着琵琶步入中央的圆台。

一曲《鹤唳》终了,众人击掌喝彩,连声称妙。酒兴正酣之际,不知谁起哄“取下面具同乐”,瞬间引起一片应和。座中已有微醺的贵胄摇摇晃晃站起,指着她笑道:“终日遮遮掩掩,这般盛景,还不快快揭了?”

白初瑶心陡然一紧,抱着琵琶的手臂下意识收紧。喧嚣如浪压来。她隔着眼前冰凉的面具,下意识越过人群望向主位。简云舟一手支颐,斜倚在圈椅中,另一只手中把玩着酒杯,姿态闲适,却仿佛在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眼神在灯火与众人喧哗的交融处散漫游移。那目光穿过鼎沸的人声与刺目的烛火,掠过圆台上她单薄的身影,竟无半点停顿,更无丝毫替她解围之意。空气里浮动的酒气和暖意突然凝结成冰,刺进她微微僵硬的指节里。

乐声适时再起,她抱着琵琶匆匆退下,几乎是仓惶地逃入花园深处一条通往水边的僻静花径。背靠着冰凉的白石栏杆,胸中浊气方才缓缓呼出,微凉的秋风拂过面具边缘,才压下那份难堪的灼热。

“这般不喜应酬?”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的桂花树影下传来。白初瑶惊得回身。只见简云舟不知何时也从喧闹的水阁中脱身出来,手中执一盏清酒,踱步至一株枝桠横斜的丹桂树下。月光筛过浓密的金黄花簇,在他肩头洒下细碎的光斑。

白初瑶垂首:“不过是习惯了影子,一时难见天光罢了。”声音隔着面具,闷闷的。

他踱近几步,夜风裹挟着浓烈的酒香,以及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沉稳的沉水香气息,一股脑儿涌来。那双深邃眸子在摇曳的树影下凝视着她,深不见底:“浮萍无根,终究漂泊。此处高墙深院,”他微微抬首,目光掠过王府黑沉高耸的檐角,“挡得住风霜。”

白初瑶心头猛地一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月光下,他平日冷硬如岩石的脸部线条似乎被酒意和月色揉开了一点细微的弧度,眼底不再是完全的漠然,而是某种不易察觉的探询。

夜风拂过花枝,簌簌作响,裹挟着浓郁的甜香,几乎要将人的神智也一并融化。那一直紧绷的弦,浸在清冽的酒气和绵密的桂花香里,忽然间无声无息地松垮了。也许是夜色太温柔,也许是那从未显露过的片刻柔和蛊惑了谁的心神。又或者,是在那片无根的漂泊中太久,忽然撞见一堵厚实的高墙,即使明知冰冷坚硬,仍忍不住想去靠一靠。

她微微垂眸,银质面具的下缘几乎触碰到冰冷的衣领。喉头有些发涩,竟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多谢王爷。”声音低得仿佛要被风吹散。

那点细微的回应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简云舟眼底幽暗深潭般的平静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他未再言语,抬手,那带着酒意和薄茧的指尖出乎意料地、极其自然地拂过她面具下方未被遮住的一小片脖颈肌肤。

一丝微凉奇特的触感像水蛇般钻入脊椎。白初瑶下意识地一颤,并未闪躲。

于是那指腹便顺着她脖颈温润的线条滑上坚硬冰冷的银面具边缘,试探性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勾住那冰冷的边缘,将其向上缓缓掀起。

月光失去了银面的阻隔,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

简云舟的动作顿住了。时间仿佛也在那一刻有了短暂的凝滞。他的目光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或是习惯性的冷漠,像是骤然闯入某个不曾预料的天地,那沉冷的眸子里竟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滞,如同月光在深潭中心投下,终于映出了一点微弱却清晰的涟漪。面具下露出的那张脸,白皙得像是江南最细腻的雪纺,下颌线条精巧流畅,微微上扬的眼角蕴着山水般的清愁与疏离,樱唇此刻正无意识地微微紧抿着。并非人间烟火气的浓艳,而是清冷夜色里一枝带露的玉昙花,骤然在眼前无声绽放。

沉水香与浓冽的酒气忽然混合成一种奇异的漩涡,将两人吸裹其中。指尖描摹着唇瓣的柔润线条,力道不重,却不容置疑地将她圈抵在了冰冷光滑的白石栏上。身体贴上来的重量混合着他衣袍上清寒的气息。颈后固定面具的细带被耐心解开,那象征着她隔绝喧嚣与探询的面具终究是彻底滑落,坠落于脚下柔软的青苔地面,发出一声沉闷却又清晰的轻响。

束缚彻底消失。冰冷的石栏贴着她的脊背,而身前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酒意和灼热体温的禁锢。他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如同突然降临的骤雨,急促、不容分说,带着一种混杂了强势与迷乱的气息。白初瑶喉间抑制不住地逸出一声极其短促的呜咽,很快就被更深重的吻吞噬。她的身体被紧紧抵在栏杆与他的身躯之间,无法移动半分。意识在桂花馥郁的甜香、冰凉的栏杆、唇齿间浓烈的酒意和他衣袍上清冽又固执的沉水香中沉浮,如同溺水,却无力挣扎。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最终托住她的后脑,将她更深地压向自己,唇舌间的掠夺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她终究松开了紧握栏杆的指节,一点点攀上他坚实宽阔的脊背,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也垮掉了,融化在浓得化不开的月光和酒气里。花园深处水阁的喧闹早已远去,只剩水波摇曳着天上一轮清透圆月的光影,碎裂又重圆。

白初瑶彻底消失于玉音阁的消息并未在京中掀起太大波澜。一个戴着面具的花魁,本就似一道幻影,消散了,也只在某个角落里留下几声含糊的惋惜。

简王府最深处的沁芳苑却一日日变得不同。厚重的锦缎罗帐,精致的螺钿妆台,华美的金簪步摇无声送来,仿佛只为装点一个即将登场的工具。每日清晨,王府派来的严苛教习嬷嬷准时抵达,从行走坐立时的步幅角度,到觐见尊者时叩首的节奏呼吸,一点点敲碎她二十年的习惯。雕花窗外盛放的秋菊不知何时已凋零,换成白雪压弯院角的梅花,她的案头已摞起两寸来高的书简。除了练习那些即将在御前演奏的琵琶新曲,便是沉默而迅速地记下晦涩的史书典章,甚至包括北境部族最新的势力消长动向。

简云舟来时,沁芳苑便只剩下指尖拨弦的微鸣,或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他静坐一旁,并不言语,只在她偶尔翻错一个音律、或笔下迟疑的瞬间淡淡开口点拨。那双眼睛,如同浸着古玉的深潭,始终落在她专注的眉眼或握笔的手上,里面只有冷静到极致的审视和衡量。

冬日最深的某个夜晚,窗外朔风卷着碎雪敲打窗棂。他合起她刚读完的一卷前朝宫阙秘录,终于丢下一个命令,像在棋盘落下决定胜负的一子:“春日选秀,陛下纳新。到时,你会随众秀女一同入宫。以你如今的学识技艺,”他的目光在她清冷的眉眼间停留一瞬,“足够引他注目。”

白初瑶搁在膝头的指尖猛地一颤,冰冷刺骨。窗外风雪的厉啸清晰入耳。她缓缓抬头望向他。那张脸在烛影里异常平静,如覆寒冰。

“为什么是我?”问出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在燃烧的烛芯偶尔的爆响中竟也染上些许空洞。他耗费数月心血,打磨的刀刃,只为指向那座金光耀目的九重宫阙?而她白初瑶,这缕风月之地的尘埃,凭什么成为他精心挑选的利刃?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了一下。简云舟垂眸,指腹缓慢地滑过书卷上凸起的金字,声音低沉如磐石摩擦:“因为你身上有她……当年的一缕影子。”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更因为,你足够聪明,懂得别无选择。”那眼神落在她脸上,再没有中秋月下那片刻的模糊不清,只有彻头彻尾的锐利锋芒,和一种洞悉人心的冰冷掌控,“你家中弟妹尚幼,你母亲痼疾缠身。玉音阁虽能糊口,却给不了安稳药石。”他的视线似乎要穿透她的双眼,直抵她内心最后一点堡垒。“你该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妄图。”

风猛地撞开窗户,烛火剧烈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扭曲的暗影。空气骤然降至冰点。那一瞬间的冷,比窗外呼啸的雪更凛冽刺骨,割破了她指尖残存的最后一丝温热。

选秀的懿旨在三月初抵达简王府,金晃晃的绸绫映亮了整座院落。简王府的车驾将白初瑶悄然送出侧门。临上车前,简云舟立于几步之外的回廊暗影里,依旧是那副沉水香缭绕、衣不染尘的姿态。“记住你的身份,初瑶。”他的声音隔着几步距离传来,低沉清晰,“皇上最爱才情卓绝又楚楚纤弱的女子,也最易被新奇而孤绝的东西吸引。”最后一句像是无声的鞭子,轻抽在她紧绷的脊背上,“想让你家人活命,就握牢他的心。”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隔绝了那道冰冷的目光和沉重的府邸。入宫的日子如同一道沉静湍急的暗流,无声无息地将她卷至后宫庞大的阴冷漩涡之中。雕梁画栋,琉璃碧瓦,金碧辉煌的光彩下弥漫着深不可测的寂静。她在秀女居住的储秀宫里静默如尘埃,几乎被彻底遗忘。那些出身显赫的秀女谈论的家世、父兄的官职,于她皆是陌生的云烟。

那夜中秋月明,他低语“可愿随我回府”时的片刻暖光,经久不息地盘踞在记忆深处最幽暗的角落,竟成了这无边阴冷中唯一的灼痛烙印。

日子在沉默与等待中流走了一轮寒暑。再次临近中秋时分,御花园琼林苑新植的那片墨菊开得正好。宫宴设在池畔水榭,酒过三巡,内侍监捧上一架样式古朴奇特的龟兹五弦琵琶。座上谈笑风生的帝王目光扫过琵琶,忽然顿住,眼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澜。一旁的老太监适时躬身:“陛下,今日秀女中亦有善琵琶者。”内侍监尖细的声音报出了她的名字:“闺秀白初瑶,善此器。”

在众人或疑惑或不屑的目光聚焦下,白初瑶被引领至殿中。池面倒映着灯烛通明的水榭,晚风吹来她衣袂轻扬。指尖触及那布满岁月暗纹的琵琶琴弦,仿佛唤醒了某些沉睡在宫廷记忆里的尘埃。她微微垂首,拨出第一个清冷幽深的散音。正是那首《月轮孤》。她指下流淌而出的每一个清冽如冰泉的音符,都带着玉音阁石阶旁雨夜的湿润冷寂、王府水榭外青莲池水荡漾的微光、还有那早已埋藏在心底、被宫墙森严死死压住的,一丝倔强的伶仃与孤绝。

乐声散入御苑的夜气,余韵沉入秋水般冷寂,帝王手中的犀角杯停在了唇边。那双阅尽天下美色的眼眸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落在了那个低眉拨弦、素衣身影之上。

皇帝留宿白初瑶所居清音阁的那一夜,毫无征兆地降临。深紫的锦帐在烛影里翻涌,赤金盘龙的图案刺痛眼睛。沉重的龙纹衾被下,帝王的气息带着不容置疑的侵袭力道笼罩下来时,她闭上眼,黑暗中只剩下简云舟那夜在桂树沉水香气里低沉的蛊惑——“握牢他的心”。

次日册封妃位的明黄旨意送入清音阁,同时送来的还有来自简王府夹藏的一方薄薄密笺,上面只有一行墨迹淋漓的指令,内容直指三省宰相暗中网罗的一批江南贡银。白初瑶接过圣旨与密笺时,指尖冰凉。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在深夜纷扬而至,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深宫重檐。白初瑶靠在寝阁窗边临帖,听着雪粒簌簌扑打着窗纸的微响,身上已披着御赐的紫貂大氅。不知何时,一种奇异的直觉令她骤然回头——烛影摇红的昏黄里,简云舟竟如一道凝聚的夜色般默然立于屏风之后。外面深雪重锁,层层殿门守卫森严,他却无声无息闯入了大内宠妃的寝阁。

他一步步从屏风阴影下走出来,紫袍下摆湿漉漉地卷着寒意,带着一路闯宫染上的戾气和深夜的冰冷霜的猛兽,只想不顾一切地毁灭什么。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仿佛要将她在皇帝身边沾染的气息彻底抹除、覆盖,只留下他暴虐的印记。那撕裂的痛楚真实而尖锐,带着碾碎骨头的凶狠力道贯入身体深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冰冷的发丝里。她的喉咙如同被冻结,再发不出一丝声响,只有身体的每一次沉重撞击让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混乱中,目光触及被扫落在地的那份密报——江南贡银一案的后续走向,已被她用娟秀小楷,一笔一笔悄然篡改了关键人物的名字和路径。

当那双翻涌着狂怒烈焰的眼眸终于渐渐冷却平息,简云舟撑起身,随手拉过一件被撕裂的锦缎衣衫胡乱擦了擦被墨迹和不知是谁的血迹污损的指掌。那张扭曲的脸孔重新覆盖上万年不化的寒冰,唯有眼底残余的一丝尚未散尽的猩红证明方才并非幻觉。他不再看她,语气也已恢复成那个摄政王府冰冷无情的音调,仿佛刚才的癫狂只是夜色中的一次幻梦。他俯身,冰凉的指尖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颌,逼她仰视自己:

“听着,握紧他。让他离不开你,迷上你!”指上力道加重,如同冰冷的铁箍。“用尽你在这里能学到的一切心思手段。”他松开她,站直身体,阴影笼罩着她。“下一次消息要准时无误……别忘了你的家人。”

他如来时一般,如同融雪般悄无声息地消逝在殿宇更深处的幽暗里。寝阁中只剩下一地狼藉,泼溅的墨痕如同一摊摊污浊的血,浓烈刺鼻。衣衫碎片如同被利爪撕裂的蝶翼,孤零零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白初瑶缓缓支起剧痛酸软不堪的身体,手指在黑暗中探向小腹深处。那里,隐隐地,仿佛一点星火微亮,在无边的绝望泥沼里无声坠落,却又顽强地、不顾一切地扎下了根。她将脸深深埋入冰冷残留着他气息的锦缎碎片中,肩头无声地耸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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