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的日子如同檐下冰棱,一滴一滴、缓慢而凝固地流逝。转眼已是第三年的寒末。初春细雪还未消融,宫道青石缝里渗出冰冷的寒意。白初瑶倚在清音阁的小窗旁,指尖下意识地抚过已微微隆起小腹的弧度。那里是悄然改变的生命,是在无边杀机与算计中唯一真实存在的暖意。一件薄薄的软缎里衣妥帖地护着那点微不可察的秘密。窗外传来报更太监低缓悠长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一层层传开,掠过空旷寒凉的殿宇重檐。
当夜丑时三刻,骤然而起的喧嚣如同利刃割裂了整个深宫的寂静!惊惶的奔跑、杂乱沉重的铁甲碰撞声、兵器刺耳的摩擦、骤然划破漆黑夜空的凄厉火箭尖啸声瞬间取代了报更的梆子!火光毫无预兆地冲天而起,映亮了雕梁画栋的楼阁,映照出飞奔而过的惊恐宦官扭曲变形的脸!
喊杀声、金鼓轰鸣、垂死者的哀嚎混杂成一场突如其来的地狱奏鸣曲!远远的,仿佛无数钢铁洪流正从皇宫四面八方疯狂冲击宫门!
贴身侍女珠儿面无血色地撞进寝阁,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娘娘!不好了!摄政王……摄政王带着亲兵羽林军反了!正猛攻承天门、永安门……说皇上昏聩……逼他禅位!”尖叫声淹没在窗外惊心动魄的巨响里。
混乱并未持续太久。
天光微熹时分,所有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唯有宫墙地面残留的大片暗红血渍、烧焦的断木、散落的箭镞和被踏坏的雕栏,无声昭示着一场狂澜的平息。
随后,有内侍总管带着一队肃杀的铁甲兵士,沉默地踏入清音阁。总管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颤抖:“娘娘……简云舟逆犯……已拿下。此刻囚于……内宫地牢……只待……发落。”太监说这话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地牢入口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比冬季第一场雪的寒意更加刺骨,带着铁锈、腐烂稻草和一种绝望的血腥气味,钻进鼻子里的瞬间令人窒息。
阴暗潮湿的通道两侧只燃着稀疏的火把,跳跃的光线在粗粝的岩石墙壁上投射出扭曲的阴影。守卫无声地在沉重铁门两边退开。白初瑶一步步走入深处。
牢室狭窄,只在极小的天窗里射入一缕惨白的天光,映着漂浮飞舞的灰尘。一室死寂。
目光尽头,简云舟的身影半靠着冰冷的石壁蜷坐。
那曾经一丝褶皱也无的亲王紫袍如今如同破败污糟的破布,沾满了暗褐色的血污、污泥和潮湿角落里的苔藓,几乎辨不出底色。双臂被冰冷沉重的玄铁镣铐反剪在身后,牢牢锁死在那根嵌入地底的石桩上,手腕处因长久摩擦挣扎已然血肉模糊,凝固的血痂和污垢混成一片粘腻。昔日那张冷冽英挺的面容上布满淤青血痕,唇边开裂渗着血色,下颌的胡茬杂乱不堪。一道狰狞翻卷的巨大伤口横贯左额至颧骨,皮肉外翻,血肉与污垢粘连,几缕污黑的血黏在脸颊上。右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显然是早已断裂。唯有一双眼睛,在凌乱的发丝后抬起,竟然异常清醒锐利。他缓慢地转动着头颈,目光如同濒死猛兽最后巡视自己领地般扫过这片囚笼,最终落到铁槛外她的身上。
此刻的白初瑶却是一身妃位盛装。御赐的海棠红蹙金百蝶穿花宫裙铺展开繁复艳烈的华彩,绣线在跳动的火光下流淌着细细的金光。发间簪着一支极重的赤金累丝镶红宝凤凰步摇,凤凰口中衔珠,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腕上是冰凉的翠色玉镯。从发髻到鞋尖,从妆容到指尖,皆是后宫宠妃最端凝无瑕的华贵精致,像是用尽全力织就的一幅烈焰图腾,刺目地映照着这石穴囚笼最深沉的黑暗和角落里那位阶下囚。
她抬手,指尖冰凉的丝帕轻轻拂过眼角,仿佛要拂去并不存在的浮尘。脚步停在囚室铁槛外一步之遥,无声息地驻足站定。
两人的目光隔着粗如儿臂的铁槛相撞。一个狼狈如同泥淖中行尸,一个华美似炼狱中烈火。
寂静压得石壁都仿佛在呻吟。空气中只有远处不知何处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沉重地敲打在每一个凝滞的瞬间。
白初瑶看着那双曾操控她命运、也曾被妒火燎烧、此刻却又死寂深沉的眸子。深宫内步步生死,王府里重重算计,中秋桂树下那短暂被月光浸透的幻梦……无数碎片在眼前旋转、坠落。她喉头滚动了一下,被喉底堵着的那块巨大的石头压着,声音终于艰难地挣脱出来,却干涩低哑得如同锈蚀的铜片摩擦:
“……王爷。”
那“王爷”二字在石穴中荡起微弱的回声。
她停住,用力吞咽了一下那翻搅上来的酸涩,才继续一字一字问道:
“棋局落定……尘埃已散。”声音陡然艰涩,“王爷平生……可曾有、哪怕、片刻……因我而动过真心?”
她紧紧地盯着那双浸在污血与伤痛中、却奇异地异常冷静锐利的眼眸,想从里面抠出一丝哪怕是曾经的动摇、或者幻影、甚至是谎言。那是她无数次碾碎尊严、埋藏血肉、将自己投入无边火海后,唯一还想抓住的、也是最后一点点残余的虚无念想。
简云舟没有回答。
他只是保持着半倚石壁的姿势,头微微仰着,目光穿过铁槛,停留在她华美刺目的宫装之上。那目光里没有恨意,没有悔恨,没有濒死的恐惧,甚至没有失败后的疯狂。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审度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解读一段冗长岁月最终凝固的姿态。那视线先是掠过她华贵的宫装,繁复的绣金凤凰纹样在火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随后,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发髻上那支赤金累丝镶红宝的凤凰步摇,衔着的明珠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颤;接着,便是描画得一丝不苟的眉眼——那眉眼在灯影下半藏半露。然后,极其隐晦地,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她宫装宽大的锦袖末端,那里,垂落一小截若有若无的……金红相间的纤细流苏。
时间在石牢死寂的滴水中凝滞得令人发狂。那目光停留在她袖口垂坠的红玉流苏上,仅仅只是一瞬间。白初瑶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死水般的沉寂中,仿佛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极其极其微弱的涟漪倏然荡开,却又在下一瞬消失无踪,快得像是错觉。他最终挪开视线,转向牢狱更深处的黑暗,疲惫地阖上了布满血丝污垢的双目。自始至终,一个字也未曾出口。
清音阁的窗棂被一轮微凉通透的月华无声浸透。白初瑶独坐桌旁,并未点燃灯火。窗外风过林梢,发出低低的呜咽声。不知为何,只这样安静地坐着,眼前的月光却忽然变得模糊不清。脸颊上有些冰凉的东西缓缓滑过,一滴、一滴,坠落在搁在膝头的手背上,无声晕开小小的湿痕。
不是为别的。
只是因为这样冰凉清透的光,像极了王府沁芳苑里那株老桂树下,悄然滑落的银面具边缘,曾经触碰过的那抹温度。
指尖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处微微清晰的、圆润饱满的弧度。那里不再是秘密,却比世间一切秘密都更加沉重。隔着轻薄柔软的布料,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鲜活而倔强的跳动。
衣袖微动,一物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坠在桌角那一片纯净的月光里。
那是那只银面具。边缘那枚触手温润的红玉坠饰,在月光浸润下流转出内里丝丝缕缕细腻的血色丝絮。当年中秋夜半坠落在桂树暗影、沾了青苔与尘泥的冰冷面具,原来早已被不知何时悄悄拾起,藏在了如此贴近心口的地方,连同一缕比血更浓稠的月华,沉甸甸地压住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