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大一学期结束的那个夏天凝固了。
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蝉鸣声嘶力竭，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林辰躺在大学宿舍冰冷的床铺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缓慢旋转的吊扇叶片，那单调的圆圈，像极了他过去一年生活的缩影——周而复始，毫无生气，沉浸在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名状的失落里。
他和苏晚晴，毕业就分了手。是他提的。理由简单又残酷——他以为她只是在“吊”着他。
宿舍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身酒气的李锐冲了进来，他的脸色不是聚会后的酣畅，而是一种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慌乱、悲痛，以及一种不敢直视林辰的愧疚。
“林辰！林辰！”李锐的声音嘶哑，带着剧烈的喘息。
林辰懒洋洋地偏过头，眉头微蹙：“喝多了？吵什么。”
“不是……我……我听到件事……”李锐语无伦次，他冲到林辰床边，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是关于……是关于苏晚晴的！”
这个名字像一根生锈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林辰麻木的心脏，带来一阵沉闷的钝痛。他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带着防御性的冷漠：“提她干什么？都过去了。”
“过不去！根本过不去！”李锐猛地摇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小孩子，“她……她没了……去年夏天，就在毕业晚会后没多久……出车祸……人没了……”
“什么？！”林辰猛地从床上坐起，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你胡说什么？！哪种没了？她去哪了？！”他拒绝理解那个字眼背后的含义。
“就是死了！死了！懂吗？！”李锐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破碎不堪，“我们都在怪她，都在说你被她吊着……可是不是！根本就不是！我们他妈的都错了！”
林辰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宿舍的墙壁仿佛向他挤压过来。他死死盯着李锐，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家里条件不好，你知道她妈妈是做什么的吗？”李锐的声音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都像锤子砸在林辰的心上，“她妈妈在城西那个最旧的菜市场卖菜！她每天放学那么急着走，不是不想理你，是要去帮她妈妈收摊！她拒绝和你一起放学，是怕你看到那个场景，怕你嫌弃她！”
轰——！
林辰的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开。那些被他理解为“疏远”和“敷衍”的画面，瞬间被赋予了全新的、鲜血淋漓的含义。她总是匆匆的背影，她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她欲言又止的眼神……
“那天……那天你拉黑她之后，”李瑞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绝望的泣音，“她和她妈妈在菜市场……她想买你最爱吃的排骨和鲜笋，说是……说是想亲手做顿饭给你，跟你解释清楚……她是在去找你的路上……被一辆失控的货车……”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林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但李锐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
“她手机屏幕碎了……但最后……最后她用尽力气发了一条朋友圈……”李锐拿出自己的手机，手指颤抖地点开，递到林辰眼前。
那刺眼的屏幕光，像地狱的入口。
配图一张是嘈杂破旧的菜市场角落，塑料袋、烂菜叶，充满了生活的艰辛。另一张，是聊天界面的截图——最上方是备注的“林辰”，最后一条信息，是他发出的那句冰冷的“我们到此为止吧”，后面跟着一个无比刺目、象征着决绝与隔绝的红色感叹号！
配文是：
「我没有吊你，我怕你嫌弃我。」
「怎么挽回自己喜欢的男生，求教程。」
……
那一刻，林辰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埋怨、所有自以为是的受伤，在这条朋友圈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碾落成尘。原来，他所以为的真相，全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丑陋泡沫。原来，那个女孩沉默的外表下，藏着那样一颗小心翼翼、无比珍视他的、滚烫的心。
而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扼杀了这一切。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从林辰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痛苦、悔恨、绝望……所有情绪像火山一样喷发。他猛地从床上滚落，重重摔在地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人生生剜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带来灭顶的窒息感。
眼泪决堤而出，不是无声的流淌，而是崩溃的、嚎啕的痛哭。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而剧烈抽搐。一年来的自我折磨，此刻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而笑话的代价，是苏晚晴那条鲜活、年轻、本该拥有无限未来的生命。
就在这时，宿舍门再次被推开。
是陈悦。
那个总是安静地跟在苏晚晴身边，眼神里带着洞察与温柔的女孩。此刻，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巨大悲伤冲刷后的死寂，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愤怒。
她看着地上崩溃痛哭的林辰，眼神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冰冷的、如同看待陌生人一般的漠然。
李锐看到陈悦，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审判者，他哽咽着想开口：“陈悦，你……”
“你闭嘴！”陈悦猛地打断他，声音尖利，目光却始终死死钉在林辰身上，“林辰，你现在哭什么？你的眼泪值几个钱？能把她哭回来吗？！”
林辰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对她的质问毫无反应，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晚晴……对不起……”
“对不起？”陈悦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充满了嘲讽和悲凉，“林辰，我告诉你，我和李锐，早就在一起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辰混乱的思绪，让他有了一瞬间的停滞。连旁边的李锐都愣住了，下意识地想开口：“悦悦，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
“李锐！！别劝我！”陈悦猛地转头，对着李锐嘶吼，眼泪也终于在这一刻奔涌而出，“他跟你不一样！你不会这样对我！你不会因为一点可笑的怀疑就判我死刑！你不会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积压了一年的愤怒、痛苦和为好友的不甘，她转回头，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一步步走向瘫倒在地的林辰。
“我告诉你林辰！我早就和李锐在一起了！他不会像你一样！他不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动摇！他不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给我一个他妈的红色感叹号！！”
她每说一句，就用力地锤打着林辰的肩膀、后背，那力道毫不留情，带着所有的恨意和悲痛。
“你知不知道晚晴有多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她每次和你说话都要偷偷练习多少遍？！你知不知道她省下饭钱想给你买一份像样的生日礼物？！你知不知道她看着你拉黑她的时候，哭得有多绝望？！”
“她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她只是自卑……她只是害怕失去你……她做错了什么？！她要承受这些？！她甚至连死……都还在想着怎么挽回你！！”
陈悦的拳头如同雨点般落下，她的哭喊声和林辰绝望的哀嚎、李锐无力的劝阻交织在一起，将这间小小的宿舍变成了人间炼狱。
疯狂的捶打和哭诉，耗尽了陈悦所有的力气。她终于停了下来，身体软倒，被眼疾手快的李锐紧紧抱住。她靠在李锐怀里，失声痛哭，为逝去的闺蜜，也为这残酷的真相。
地上的林辰，不再动弹，也不再哭泣。
他的眼泪仿佛流干了。极致的悲痛过后，是一种更深沉的、万念俱灰的死寂。
陈悦最后的那句——“她甚至连死……都还在想着怎么挽回你！！”，像最终的丧钟，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击垮了他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念。
世界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他活着，本身就成了对苏晚晴最大的背叛和讽刺。
……
夜深了。
李锐不放心林辰，好说歹说将情绪稍稍平复的陈悦送回了女生宿舍，并承诺会看好林辰。他回到宿舍时，林辰已经平静地坐在了书桌前，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疲惫、但看似“正常”的微笑。
“我没事了，锐哥。让你担心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的声音沙哑，但异常平静。这平静，让李锐感到一丝不安，但看着他似乎真的冷静下来，李锐也只能叹口气，再三叮嘱后，爬上了自己的床铺，疲惫和酒精让他很快沉沉睡去。
确认李锐睡熟后，林辰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都市依旧璀璨的灯火，那些光亮却再也照不进他黑暗一片的内心。他拿出手机，最后一次点开那张菜市场的照片，那条绝望的“求教程”……
他轻轻地、近乎温柔地抚摸着屏幕上那模糊的、他从未踏足过的菜市场角落，仿佛能透过屏幕，触摸到那个女孩当时无助而期盼的脸。
“晚晴……”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对不起……我来找你……亲口对你说。”
他走到宿舍阳台，夜风吹拂着他年轻却已布满泪痕的脸。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解脱般的决然。
他翻过了栏杆。
坠落的感觉，并非失控，而像是在奔赴一场迟到已久的约定。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是她最后的低语。
……
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眼皮被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的光晕笼罩。
耳边是嘈杂的、熟悉的课间喧闹声。
林辰猛地睁开眼。
他正趴在课桌上，手臂因为久压而微微发麻。映入眼帘的，是堆满课本的课桌，是旁边同学嬉笑打闹的身影。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窗外，是高中时代熟悉的、无比绚烂的夕阳。金红色的光芒泼洒进来，将整个教室染上一层温暖又怀旧的色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投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倒流。
苏晚晴就坐在那里，安静的，微微低着头，阳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脖颈和柔顺的发丝，像一幅被定格的美好剪影。
他……回来了。
回到了那个，一切都还来得及的下午。
回到了他，向她告白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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