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无尽黑暗的深海挣扎着浮出水面。
耳边是嗡嗡的、混杂的喧嚣，少年们奔跑呼喊的声浪，篮球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还有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这些声音如此真实，又如此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预想中身体与冰冷地面撞击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浮的、不真切的漂浮感。眼皮外是温暖的光感，一种……属于黄昏的，橘红色的，带着生命温度的光。
林辰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夕阳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泪水几乎要条件反射地涌出——不是悲痛，而是生理性的刺激。他发现自己正站着，双腿有些发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跳动，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奔逃。
视线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暗红色的塑胶跑道，蜿蜒向前。然后是绿茵茵的足球场，几个穿着校服的身影正在上面追逐着足球。远处，是熟悉的、爬满了半壁墙壁的爬山虎的教学楼，在夕阳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这里是……江市一中的操场？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蓝白相间的校服，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胸口还别着那枚他用了三年的校徽。他的手，年轻，指节分明，没有后来因熬夜打工留下的薄茧。
这不是他的大学宿舍，不是那个他纵身一跃的冰冷阳台。
这是……高三？
“林辰？”
一个声音，带着一丝怯生生的、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他前方响起。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
像是一道九天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林辰所有的混沌与迷茫，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照得一片煞白。灵魂都在这一刻战栗起来。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夕阳的光线正好迎面而来，在那一片金红的光晕中，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她同样穿着蓝白校服，宽大的校服更显得她身形单薄。长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因为紧张而微微低垂的脸颊。
晚霞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她整个人像是融在了光里，美好得不真实。
苏晚晴。
是苏晚晴。
活生生的，会呼吸的，站在他面前的苏晚晴。
不是医院里冰冷的尸体，不是照片中定格的影像，不是噩梦里反复出现却抓不住的幻影。
她就站在那里，双手紧张地攥着校服的下摆，指尖用力到泛白。她的脸颊染上了一层和晚霞同色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不停颤动，目光躲闪着，落在自己的鞋尖，或是他身后的某个虚空。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海啸般冲击着林辰的每一根神经。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喜之后，是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更深沉的悲痛与悔恨。
他想起了那条充斥着菜市场嘈杂背景的朋友圈，那个刺目的红色感叹号，陈悦声嘶力竭的哭喊，李锐悲痛欲绝的脸，还有……那冰冷绝望的坠落感。
所有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拼接，形成了一个让他浑身冰凉的结论——
他重生了。
他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向她告白的那一天。
前世就是在这个操场上，在这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他鼓足了十八年生命中所有的勇气，拦住了放学准备回家的她，说出了那句憋了很久的“我喜欢你”。然后，他得到了一个模糊的、近乎默认的回应，两人开始了那段让他后来充满疑虑的“地下恋情”。
可是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他刚刚……好像……说了什么？他完全记不清了。他的意识还停留在从宿舍阳台跃下的失重瞬间，停留在那灭顶的绝望里。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此刻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他看着眼前的苏晚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想冲上去紧紧抱住她，确认她的存在，想跪下来祈求她的原谅，想告诉她一切……可他不能。他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站着，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积蓄起滚烫的液体，视野里的她开始变得模糊。
苏晚晴似乎被他长久的沉默和此刻异常的反应弄得更加不知所措。她等了又等，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回应，终于鼓起极大的勇气，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她看到了他猩红的眼眶中那摇摇欲坠的泪水。
她愣住了。
在她有限的、对林辰的认知里，他永远是阳光的、开朗的、像个小太阳一样的存在，怎么会……要哭了呢？是因为自己迟迟没有回应吗？还是……后悔了？
一种莫名的慌乱攫住了她。她害怕看到他这样的表情，这比任何言语都让她感到心慌。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驱散这种让她难受的氛围，想要让他变回那个熟悉的、带着笑的林辰。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虽然依旧细若蚊蚋，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清晰地传入林辰耳中：
“我答应你了。”
“……”
林辰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答应？
答应什么？
苏晚晴看着他依旧茫然，甚至带着一丝惊骇的表情，以为他没有听清，或者不相信。脸颊更是烧得厉害，她强忍着转身逃走的冲动，小声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补充道：
“你……你刚刚不是……表白我吗？我……我答应你了。”
轰——！
这一次，林辰听懂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
表白……答应……
所以，现在是……他刚刚表白完，而她，给出了前世未曾有过的、清晰而肯定的答复——“我答应你了”。
不是模糊的默认，不是害羞的跑开，是清清楚楚的“答应”。
为什么？为什么和前世不一样？
是因为自己重生带来的蝴蝶效应？还是因为……自己刚才那副仿佛要被抛弃的、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激起了她的同情和保护欲？
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翻腾，但此刻，所有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答应了。
重要的是，她还活着，站在他面前，亲口答应了他。
那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顺着年轻的脸颊滚落下来，温热而真实。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眼泪流淌，目光死死地锁在苏晚晴身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看到他真的哭了，苏晚晴彻底慌了神。她手足无措，想要上前，又不敢，只能急切地、语无伦次地小声说：“你……你别哭啊……我……我真的答应了……是不是……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也许他刚才说的根本不是表白？
“没有……没有说错……”林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慌忙用手背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我……我是太高兴了。”他艰难地解释道，试图掩饰内心翻江倒海的真相反，“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是谎言，却是他此刻唯一能给出的、最合理的解释。
难道要告诉她，我哭是因为上一世我害死了你，我是从未来回来赎罪的疯子吗？
苏晚晴看着他狼狈擦泪又努力微笑的样子，信了他的话。一种微妙的、带着甜意的酸涩在她心中弥漫开来。原来，他这么在意自己的回答吗？原来，他的喜欢，热烈到会喜极而泣吗？
这个认知，像一缕阳光，悄悄照进了她因自卑而紧闭的心扉，带来一丝暖意。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攥着衣角的手也松开了一些，脸颊上的红晕却更深了。
“嗯……”她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应。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操场上喧嚣依旧，却仿佛与他们隔了一层无形的结界。
林辰贪婪地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微微颤抖的睫毛，还有那因为紧张而轻轻抿着的嘴唇。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在心里发誓，用尽一切，赌上所有，这一世，绝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他要守护她，弥补她，让她远离前世的悲剧。
首先，他要弄清楚，现在具体是什么时候。
“那个……”林辰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现在……几点了？你是不是……该回家帮忙了？”
他记得，前世就是因为她总是放学就匆匆离开，才埋下了误解的种子。这一世，他必须从一开始就知情，并且理解。
苏晚晴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知道她放学后要“回家帮忙”。她家里的情况，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嗯……”她小声应道，下意识地不想多说关于“帮忙”的具体内容，“差不多……该走了。”
果然。
林辰的心揪了一下。那个嘈杂的菜市场，那个她奔向他却遭遇不测的起点……他绝不能再让她独自面对。
“我……送你吧。”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啊？”苏晚晴明显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不用了！不麻烦你了！”
让她喜欢的、如同阳光般的林辰，看到她穿梭在那样杂乱的环境里？看到她母亲忙碌的身影？光是想象那个场景，就让她感到无比的难堪和恐慌。
“不麻烦！”林辰的语气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让我送你，好吗？就……就到附近。”
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某种苏晚晴无法理解的、深沉而复杂的情感，有哀求，有痛楚，还有一种让她心悸的坚决。
苏晚晴从未见过这样的林辰。他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仅仅只是阳光开朗的少年，眼神深处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沉重，却又无比温柔，让她无法拒绝。
她犹豫着，内心挣扎万分。
最终，在他那近乎脆弱又无比执着的目光中，她败下阵来。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她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游丝：
“……好。”
只是一个字的应答，却让林辰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惊扰了她，也生怕自己失控的情绪会泄露太多。
“那我们……走吧？”他轻声说。
苏晚晴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迈开了步子。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并肩投向回家的路。只是这一次，路的尽头，不再是悲剧的起点，而是他拼尽一切也要守护住的、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未来。
林辰跟在苏晚晴身侧，感受着身边真实存在的呼吸和体温，看着天边那轮仿佛能灼烧灵魂的落日，心中百感交集。
痛苦与狂喜交织，悔恨与希望并存。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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