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只剩下一句来不及的告别,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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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听见了那个称呼。
风掠过废弃庭园里疯长的野草,带来远山潮湿的草木气息,也带来一声模糊的、带着点戏谑笑意的——
“安迷修。”
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记忆深处最不设防的角落。安迷修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一紧,指节泛出青白。他站在倾颓了大半的廊柱下,目光落在庭院中央那棵枯死已久的老橡树上。曾经,那里枝繁叶茂,是夏日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荫。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像是上辈子。
* * *
那声“安迷修”第一次清晰地响彻在这片庭园时,空气里弥漫的是阳光烘焙青草的味道,和少年人身上蒸腾不尽的、仿佛用不完的精力。
“安迷修——!愣在那里当雕像吗?过来比划比划!”
雷狮就站在那棵老橡树下,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紫色的眼眸在斑驳的树影下闪闪发光,像蕴藏着雷电的云。他手里随意拎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刀,嘴角扬起的弧度带着他特有的、介于挑衅和邀请之间的张扬。
那时的安迷修,会微微蹙眉,一本正经地纠正:“雷狮,在下说过很多次,剑术是用来守护,而非嬉戏比试的。”
“啧,死板。”雷狮总会嗤笑一声,刀尖却已精准地指向他,“守护?行啊,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守护得住自己的本事!”
话音未落,刀风已至。安迷修不得不举剑格挡,金属相撞的清鸣惊起了树上的雀鸟。木叶簌簌而下,在两个交锋的身影间纷飞。那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是一场充满默契的追逐与碰撞。雷狮的攻势迅猛如雷,带着不顾一切的野性,安迷修的守势则沉稳如磐石,剑光流转间自有章法。
他们从庭院的这一头打到那一头,踩碎了无数片阳光,惊扰了安眠的夏虫。最终,往往以安迷修的剑尖挑飞雷狮束发的头巾,或是雷狮的刀鞘不轻不重地敲在安迷修的手腕上告终。
“赢了!”雷狮会得意地宣告,哪怕他自己也气喘吁吁,发丝凌乱。
安迷修则会无奈地收回剑,俯身拾起那头巾,递还过去时,忍不住轻声说:“你的招式,太不留余地了。”
雷狮接过,随手将散落的头发拨到脑后,闻言凑近一步,带着汗意的热气扑面而来,眼神灼亮:“留余地?那多没意思。安迷修,你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太讲究规矩,活得像一本教科书。”
他靠得那样近,近得安迷修能看清他睫毛上跳跃的光点,和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有些无措的自己。心脏不合时宜地漏跳一拍,安迷修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耳根微热。
“规矩……自有其道理。”
“道理?”雷狮大笑起来,声音清朗,惊起了更多飞鸟,“我的道理就是,想要的东西,就去争;想去的远方,就立刻出发!像你这样步步权衡,迟早会错过最重要的东西,安迷修。”
那时,安迷修只当这是雷狮式的、不负责任的狂妄之言。他信奉的是秩序、责任与骑士道,认为一切都有其轨迹,如同日月星辰。他未曾想过,有些东西,真的会在权衡与迟疑中,悄然溜走。
比试累了,他们会并排躺在老橡树粗壮的枝干上,分享一瓶偷偷带出来的、带着凉意的果酒。树叶在他们头顶织成绿色的网,过滤下细碎的金色光斑。雷狮喝得急,透明的液体顺着他仰起的下颌线滑落,滚过突起的喉结,没入衣领。
安迷修看得有些出神,直到雷狮把酒瓶递到他面前。
“喝点?”
“……在下不饮酒。”他恪守着教条。
“又是‘在下’,”雷狮学着他的语气,眼里满是揶揄,“这里没有别人,安迷修。就我们两个。规矩是给外人看的,在我面前,你做你自己就好。”
或许是那天的阳光太暖,或许是蝉鸣太催眠,安迷修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酒瓶。冰凉的瓶身还带着雷狮掌心的温度,他小心地抿了一口,甜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陌生的刺激,随即是回甘。
“怎么样?”雷狮侧过头看他,眼神带着探究的笑意。
“……尚可。”安迷修努力维持着镇定,却感觉脸颊更热了。
雷狮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轻轻耸动。他没有再抢回酒瓶,就着安迷修的手,又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他们的手指在瓶身短暂地交叠,安迷修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雷狮却若无其事地接过,仿佛那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风穿过庭院,带来远处玫瑰园的香气。那是安迷修记忆中最漫长、也最短暂的一个夏天。空气里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甜稠的东西,像熟透的果实即将迸裂的汁液。
他记得雷狮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的痒意。记得有一次他从树上不慎滑落,雷狮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两人一起摔进厚厚的草堆里,雷狮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两人滚了一身的草屑,对视片刻后,忍不住同时大笑起来。记得雷狮曾用那把随身的、装饰华丽的小刀,仔细地削去果皮,将最甜的部分递到他嘴边,眼神专注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些朦胧的、未曾言明的悸动,像藤蔓悄悄缠绕上心脏,在每一个独处的深夜疯狂生长。他以为时间还有很多,他们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夏天。他以为有些话,总有机会说出口。
直到那场席卷一切的变故到来。
并非什么国仇家恨,那太宏大。摧毁他们的,是更具体、更冰冷的东西——家族的利益,根深蒂固的偏见,以及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安迷修始终不敢逾越的“规矩”之线。
具体是如何开始的,安迷修后来不愿细想。只记得争吵越来越多,沉默越来越长。雷狮眼中的光芒逐渐被讥诮和冰冷取代。最后一次见面,似乎也是在这个庭园,只是气氛已截然不同。
“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雷狮站在他对面,身后是开始落叶的老橡树,秋风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遵守你的规矩,履行你的责任,然后……放弃我?”
安迷修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无法直视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那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冻土。他想说不是放弃,是想找到更好的方法,是想保护彼此不被那汹涌的暗流吞噬。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成一句苍白无力的:“雷狮……我……”
“够了。”雷狮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安迷修,你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不,甚至更懦弱。”
他转过身,背影决绝。
“你会后悔的。”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安迷修的心脏。他没有回头,安迷修也没有勇气再叫住他。他们之间,最后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撕裂般的痛楚,和一道随着岁月流逝,不仅未曾愈合,反而在反复的回忆与假设中,溃烂发脓的伤。
* * *
风大了些,吹动安迷修早已不复当年色泽的衣摆。他缓缓走到那棵枯死的老橡树下,伸手抚摸粗糙干裂的树皮。曾经浓密的绿荫早已消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狰狞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庭园依旧,玫瑰早已荒芜,野草湮没了小径。阳光依旧会落下,却再也照不亮那个紫眸飞扬的少年。
他从回忆里挣脱,深吸了一口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这些年,他恪守着那些“规矩”和“责任”,走到了一个被众人认可的位置,却感觉内心某个部分永远地空掉了。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最重要的。雷狮一语成谶。
他最终活成了他应该成为的样子,却弄丢了他想与之分享这一切的人。
远处,似乎有马蹄声和隐约的喧嚣传来,属于他“责任”范畴内的事务正在等待。安迷修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太多欢笑与痛苦的庭园,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熟悉、却又浸透了岁月风霜与漫不经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安迷修。”
他的身形骤然僵住。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又猛地沸腾起来。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庭园的残破拱门处,倚着一个身影。依旧是记忆中挺拔的身形,只是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郁和锋利的棱角。华丽的衣饰带着远行的风尘,紫色的眼眸望过来,里面不再有炽热的雷电,也没有了冰冷的讥诮,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漠然的平静。他手里拎着一个银质的酒壶,随意地晃了晃。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称呼。
然而,一切都不同了。
那个会对他肆意大笑、会与他缠斗不休、会在树影下递来酒瓶的少年,已经死在了那个秋天。眼前的人,只是一个陌生的、带着一身传奇与危险气息的过客。
雷狮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像打量一个不甚相关的物件,然后掠过他,扫了一眼那棵枯树和荒芜的庭院,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不带任何温度。
“没什么变化。”他像是评论天气般说道,语气平淡无波。
安迷修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你去了哪里”,想问“你过得好吗”,想为自己当年的懦弱道歉,想问那句“你会后悔的”是否已然应验……千头万绪,如鲠在喉。
最终,他也只是沉默地看着雷狮。
雷狮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应。他直起身,最后看了安迷修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更遥远的、与彼此都无关的东西。然后,他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与安迷修来时相反的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断壁残垣之后。
自始至终,他没有问安迷修为何在此,没有提及一句过往,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多余的情绪。
风再次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凛冽的酒香,与他记忆中那瓶甜涩的果酒截然不同。
安迷修独自站在原地,站在他们最初相遇、最终分别的地方,站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废墟里。旧日的称呼犹在耳畔,故地情景依稀如昨。
只是,那个会叫他“安迷修”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他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几步之遥,而是无法倒流的时光,和一道永难愈合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