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夷

东海的浪涛比渔村里更显苍茫，无边无际的蓝铺展到天尽头，连风都带着一股孤绝的寒意。

李莲花撑着一艘小小的渔舟，慢悠悠漂在离海岸数十里的海面上。船身很旧，木板缝里还浸着咸湿的海水，每晃一下都发出“吱呀”的轻响，像随时会散架。他坐在船中央，背靠着简陋的船舷，身上那件粗布短打早已被海风濡湿，贴在单薄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感。

碧茶之毒的余痛还在骨髓里蔓延，时不时窜上来，让他胸口一阵发闷，喉头涌上腥甜。他抬手按在胸口，咳了几声，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指尖却沾了点暗红的血迹。他不在意地抬手擦去，指尖的温度很低，带着海风的凉。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干净的结局。

海上无风三尺浪，等夜色降临，或是一场风暴袭来，这小小的渔舟便会被卷入深海，连尸骨都不会留下。没有人会找到他，笛飞声不必再为了一个“对手”奔波，方多病也会慢慢放下执念，不再记挂那个失约的李莲花。至于李相夷……早就该随着四顾门的覆灭，随着那把断裂的少师剑，埋在岁月深处了。

他微微闭上眼，任由渔舟在海上随波逐流。阳光刺目，他却懒得抬手遮挡，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耳边只有浪涛拍击船身的声音，单调而催眠，像一曲送葬的挽歌。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年少时的练剑场。那时他还是鲜衣怒马的李相夷，握着少师剑，剑气如虹，芩婆站在廊下，手里端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汤，笑着喊他

芩婆“相夷，歇会儿再练 “相夷，你要记住，剑是用来护人的，不是用来争强好胜的。”

那时芩婆的声音还很清亮，指尖抚过他额角的伤口，带着草药的清香，

芩婆“无论将来站得多高，都别忘了守住本心。”

本心……李莲花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他的本心，早就随着师父的死、单孤刀的背叛、四顾门的分崩离析，碎得不成样子了。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具被碧茶之毒侵蚀的躯壳，连活着都觉得是种负担。 就在他意识渐渐模糊，连浪涛声都开始遥远时，一阵急促的风声划破了海面的宁静。

芩婆“李相夷！你给我停下！”

一个苍老却依旧有力的声音穿透风浪，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莲花猛地睁开眼，转头望去，只见一艘快船乘风破浪而来，船头上立着一位白发老妪，一身深青色的衣裙，虽满脸皱纹，眼神却锐利如鹰，正是许久未见的芩婆。

他心头一震，下意识想让渔舟漂得更远，可浑身无力，连抬手划桨的力气都没有。芩婆的快船很快追上了他的小渔舟，几个起落，芩婆便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船板上，船身微微晃动，她却站得笔直。

李莲花“师娘……您怎么会来？

芩婆看着他这副模样，眼眶瞬间红了。她抬手，指尖颤抖地抚上他的脸颊，触到的是一片冰凉的薄汗。

芩婆“傻孩子，”

她的声音哽咽，却依旧带着几分严厉

芩婆“你以为躲到这里，一死了之，就能了断所有事吗？你对得起你师父师娘的嘱托吗？对得起那些还在记挂你的人吗？”

李莲花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李莲花“我已经不是李相夷了，我是李莲花。活着……太累了。”

芩婆“累？”

芩婆猛地提高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痛心

芩婆“四顾门最难的时候，你领着兄弟们出生入死，也没说过累；现在不过是受了点伤，中了点毒，你就想一死了之？李相夷的风骨，都被你丢到哪里去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李莲花心上，他猛地抬头，眼眶泛红：

李莲花“师娘！我不是想逃！我是……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与其让他们看到我日渐衰败的模样，不如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碧茶之毒无解，我不想再拖累任何人。”

芩婆“无解？”

芩婆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颗通体莹白的药丸，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芩婆“这是‘换命丹’，是我耗尽毕生修为，采集天山雪莲、深海鲛珠等奇珍异宝炼制而成。它能解你体内的碧茶之毒，却要以我的性命为引。”

李莲花脸色骤变，猛地摇头

李莲花“不行！师娘，我不能要！您快把它收起来！我宁愿死，也不能用您的性命换我的命！”

#芩婆“由不得你！

芩婆的眼神异常坚定，她死死按住李莲花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无法挣脱

芩婆“相夷，你是师父师娘唯一的指望，是四顾门的精神支柱。你不能死，你得活着。当年你师父说，你是天生的侠客，要护一方安宁。现在你还没做到，怎么能死？”

李莲花“我已经不是侠客了……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师娘，您别这样，不值得。”

李莲花终于忍不住落泪，哽咽着看着芩婆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和师娘闹脾气

芩婆“值得！”

芩婆的声音斩钉截铁，她拿起那颗换命丹，不顾李莲花的挣扎，强行撬开他的嘴，将药丸送了进去。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从喉咙蔓延至四肢百骸，原本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骨髓里的痛感也在慢慢消退。

李莲花瞪大了眼睛，看着芩婆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头发也瞬间白了大半，原本挺拔的身躯也开始摇摇欲坠。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芩婆的生命力一点点流逝。

芩婆“相夷……好好活着……替我……替你师父……看看这太平盛世。别再想着死了，你的命……是我用性命换来的，要好好珍惜。”

她抬手，最后一次抚了抚李莲花的脸颊，指尖的温度渐渐冷却，然后无力地垂落。身体缓缓向后倒去，跌落在船板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李莲花“师娘——！”

李莲花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扑过去抱住芩婆冰冷的身体，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浸湿了芩婆的衣襟。海浪依旧在拍打着船身，风声呜咽，像是在为这位伟大的老人送行。

他抱着芩婆的尸体，坐在小小的渔舟上，哭了很久很久。从午后到黄昏，从黄昏到深夜，直到眼泪流干，喉咙嘶哑，再也发不出声音。

换命丹的药效彻底发作，体内的碧茶之毒已经荡然无存，内力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寸寸阻滞。可他一点也不高兴，反而觉得无比沉重。他的命，是师娘用性命换来的，这份沉甸甸的恩情，让他喘不过气。

他不能再想着死了。师娘用她的生命告诉他，活着是一种责任，是一种希望。他必须好好活着，才能不辜负师娘的牺牲。

第二天清晨，李莲花将芩婆的尸体小心地安葬在一座无人的海岛礁石旁。

李莲花“师娘，您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

他对着坟墓深深鞠了三躬，声音低沉而坚定。

安葬好芩婆，他驾着渔舟，慢慢向岸边驶去。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带着淡淡的马兰花香气，仿佛身边还留残着疑似师娘的味道这味道让他留恋。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绝望，多了几分沉重，也多了几分坚定。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随意地沿着海岸线行驶，累了就靠岸休息，饿了就找些野果充饥。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半个多月，他来到了一个名叫柯木村的小村庄。

柯木村坐落在青山脚下，村口有条清澈的小河，河边种着大片的稻田，风吹过，稻浪翻滚，散发着淡淡的稻香。村里的房屋都是青砖木梁，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稻田旁，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李莲花的身体还很虚弱，连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他刚走到村口，就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

村长王树仁“这位小哥，你没事吧？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李莲花抬头，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手里还拿着一把锄头，应该是刚从田里回来。

李莲花“多谢……”

李莲花喘了口气，勉强笑了笑

李莲花“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

村长王树仁“看你这样子，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吧？”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衣衫单薄，面色苍白，眼神里满是关切

村长王树仁“我们柯木村虽然偏，但民风淳朴，你要是不嫌弃，就先在村里歇歇脚？”

李莲花犹豫了一下，他确实需要一个地方好好休养，而且这个村庄给人的感觉很温暖，让他不自觉地放下了防备。

李莲花“那就麻烦你了。”

村长王树仁“不麻烦，不麻烦！”

中年男人爽朗地笑了起来

村长王树仁“我叫王树仁，是这个村的村长。走，我先带你去村里的祠堂歇歇，那里有空房间。”

王树仁扶着李莲花，慢慢向村里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村民，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李莲花，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友善。有人主动打招呼，王树仁也一一回应，还不忘介绍

村长王树仁“这是李公子，路过咱们村，累了，在村里歇歇脚。”

村民们纷纷热情地邀请李莲花去家里做客，让他心里暖暖的。这种久违的人间烟火气，让他暂时忘记了心中的伤痛。

祠堂就在村子的中心，是一座不算太大的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王树仁给李莲花找了一间朝南的房间，阳光充足，通风也好。

村长王树仁“李公子，你先在这里住着，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我去给你端碗热粥来，你肯定饿坏了。”

没过多久，王树仁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一碟咸菜走了进来。

村长王树仁“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你先垫垫肚子。”

李莲花接过粥碗，暖意从指尖蔓延至心底。他确实饿坏了，拿起勺子，慢慢喝了起来。小米粥熬得软糯香甜，咸菜也清脆爽口，是他这阵子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李莲花“村长，”

李莲花放下粥碗，轻声说

李莲花“我不能一直在这里白吃白住，我想在村里找份活干，赚点口粮。”

王树仁想了想，说：

#村长王树仁“咱们村里有个程百事，是个老秀才，平时喜欢收集古籍，还开了个小小的书铺，正好需要人帮忙抄书。你要是识字，我可以帮你问问。”

李莲花“我识字，也会写字。”

李莲花点了点头，抄书这种活，安静不累，正适合他。

第二天，王树仁就带着李莲花找到了程百事。程百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说话文绉绉的。他看了李莲花写的几个字，字迹工整清秀，很是满意，当即就答应让他留下来抄书，管吃管住，每月还能给一些工钱。

李莲花的住处就在书铺后院的一间小屋里，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抄录程百事收集来的古籍，从清晨到黄昏，除了吃饭和休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抄书。笔墨纸砚的清香，让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芩婆牺牲带来的伤痛，也在慢慢被抚平。

书铺隔壁住着一位余大娘，是个寡妇，无儿无女，性格却十分爽朗热情。李莲花刚搬来没几天，余大娘就拿着一篮刚蒸好的红薯来看他。

万能人“李公子，刚蒸好的红薯，甜着呢，你尝尝。”

余大娘的红薯又香又甜，李莲花吃得很满足。

李莲花“多谢余大娘。”

万能人“客气啥！”

余大娘摆摆手，看着李莲花苍白的脸色，心疼地说

万能人“你这孩子，看着就身子弱，平时要多吃点好的。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大娘说，别不好意思。”

从那以后，余大娘就经常给李莲花送些好吃的，有时候是一碟咸菜，有时候是几个馒头，有时候是一碗鸡汤。李莲花心里过意不去，就经常帮余大娘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挑水、劈柴、打扫院子。

这天，余大娘打算把屋顶的瓦片翻修一下，自己年纪大了，爬不上去，正发愁呢。李莲花正好抄完书出来，看到余大娘站在屋檐下叹气，连忙走过去问

李莲花“余大娘，您怎么了？”

万能人“屋顶的瓦片有些漏雨，我想翻修一下，可我这身子骨，爬不上去。”

徐大娘无奈的说

李莲花“大娘，我来帮您吧。”

李莲花自告奋勇

万能人“这怎么好意思呢？屋顶挺高的，不安全。”

徐大娘有些犹豫

李莲花“没事，我年轻，爬得上去。”

李莲花笑了笑，转身回屋找了把梯子，搭在屋檐下，手脚麻利地爬了上去。

他小心翼翼地把旧瓦片拆下来，换上新瓦片，动作熟练而沉稳。余大娘在下面递瓦片，看着李莲花在屋顶上忙碌的身影，心里暖暖的。

万能人“李公子，你慢点，别着急，安全第一。”

李莲花“知道了，大娘。”

李莲花应了一声，继续干活。

村里的村民们看到李莲花在帮余大娘修屋顶，也纷纷过来帮忙。有人帮忙递工具，有人帮忙搬瓦片，还有人回家端来了茶水。大家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像一家人一样。

李莲花看着这些淳朴善良的村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在莲花楼的时候，他是孤身一人；在寻找真相的路上，他身边有笛飞声和方多病，却也总是充满了危险和算计。而在这里，没有江湖恩怨，没有阴谋诡计，只有村民们的友善和关爱。

屋顶修好后，余大娘非要留李莲花和村民们在家吃饭。她杀了一只自己养的鸡，又炒了几个青菜，还拿出了自己酿的米酒。大家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喝酒吃肉，聊天说笑，气氛十分热闹。

万能人“李公子，你是个好人啊。”

群众是啊，李公子一看就是好人

一个村民举起酒杯，对李莲花说

路人甲，“以后就在我们柯木村住下来吧，这里就是你的家。”

路人乙“是啊，李公子，留下来吧。”

其他村民纷纷附和

李莲花看着大家真诚的眼神，眼眶微微泛红。他举起酒杯，对大家说

李莲花“多谢大家的厚爱，能在这里认识大家，是我的福气。”

酒入喉中，带着淡淡的酒香，也带着浓浓的暖意。李莲花知道，他已经爱上了这个小村庄，爱上了这里的村民。师娘用生命换给他的这条命，他终于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莲花在柯木村过得平静而充实。他每天抄书、帮村民们干活、和余大娘聊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气色也越来越好。他不再是那个一心求死的李莲花，也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李相夷，他只是柯木村一个普通的抄书先生，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起芩婆，想起笛飞声，想起方多病。他不知道笛飞声和方多病是否还在寻找他，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但他知道，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替师娘，替所有记挂他的人，好好活着。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在书桌上，照亮了他抄录的古籍。李莲花放下笔，看着窗外的月色，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往事如夷，已成过往。未来的路，他会好好走下去，不辜负师娘的牺牲，不辜负村民们的关爱，也不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新生。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