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的句号

法庭的庄严肃穆，随着法官的法槌落下，瞬间瓦解成一片嘈杂。人群开始涌动，记者的话筒像丛林般探出，试图捕捉检察官顾晏脸上的任何一丝情绪。

他面无表情地整理着桌上的卷宗，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周遭的混乱与他无关。那身剪裁合体的检察官制服，衬得他身形挺拔，也像一层冰冷的铠甲，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

“顾检，证据确凿，为什么还是让他走了？”刚入职不久的助理小林挤过来，脸上写满了不甘和疑惑。

顾晏抬起眼，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个被簇拥着离开被告席的身影上——沈家一个远房旁支，涉嫌一桩数额巨大的金融诈骗。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关键证据的取证环节存在程序瑕疵，被认定为非法证据，予以排除了。法律不讲‘几乎’，只讲‘确实’。”

“可是……”小林还想争辩。

“没有可是。”顾晏打断他，合上最后一份文件，“结果是结果，过程是过程。守住过程，才能守住下一个‘结果’的正义。”

这话像是在对助理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他提起公文包，径直从侧门离开了法庭，将身后的喧嚣与质疑，连同那个“不完美的句号”，一起关在了门内。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顾晏微微眯起眼。对世家大族根深蒂固的偏见，并非空穴来风。他经手过太多与这些盘根错节的家族相关的案子，最后往往都像今天一样，在各种无形的力量干涉下，不了了之。那个叫沈夜的沈家核心成员，不久前高调回国执掌家族科技企业的新闻，他也有所耳闻。在他心里，这些世家子弟，不过是镀了层金粉的蠹虫，本质上并无不同。

三天后，城市科技创新峰会。

顾晏本不愿出席这种充斥着虚伪应酬的场合，但上司的命令难以推脱。他端着一杯几无气泡的香槟，隐在会场角落，像一位冷静的观察者。

直到主持人宣布下一位演讲者——沈夜。

顾晏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到台上。与他想象中纨绔子弟的形象不同，沈夜穿着一身简约的深色西装，身形修长，步履从容。他站在演讲台前，未语先笑，眼神温润，却自带一种稳定全场的掌控感。

“各位嘉宾，”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朗而沉稳，“很荣幸在此分享关于‘科技伦理与法律边界’的一些浅见。我们逐日科技，始终坚信，技术向前奔跑的脚步，不应踏破人性与规则的护栏……”

他的演讲逻辑清晰，见解独到，引发现场阵阵掌声。然而，顾晏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敏锐地捕捉到，沈夜在阐述一个关于数据隐私保护的案例时，巧妙地模糊了某个关键的法律定义，使其公司的技术实践听起来无懈可击，实则游走在灰色地带。

提问环节，在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后，顾晏举起了手。

“沈总您好，我是市检察院的顾晏。”他接过话筒，声音不大，却瞬间让会场安静了几分，“很欣赏您对科技伦理的强调。不过，就在您提到的‘星云’数据流处理项目中，贵司对用户行为数据的挖掘和建模深度，似乎已超越了《个人信息保护法》中对‘明示同意’的范畴。请问，您如何界定这其中的‘创新’与‘越界’？又是否做好了为潜在‘越界’承担法律责任的准备？”

问题尖锐得像一把手术刀，直指核心。全场目光在顾晏和沈夜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探究的意味。

沈夜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随即转化为更深的兴味。他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迎上顾晏的目光。

“感谢顾检察官如此专业且犀利的提问。”他语气从容，甚至带着几分赞赏，“法律的条文是清晰的，但技术的应用场景却在不断衍生。逐日科技所做的，正是在这条清晰的边界之内，探索模糊地带的最优解。我们拥有一流的法务团队，确保每一项操作都经得起法律的审视。至于责任……”

他顿了顿，目光与顾晏在空中交锋，仿佛有无形的电光闪过。

“……我始终认为，企业的首要责任，是创造价值并拥抱监管。而非等到问题发生，再由司法部门来界定责任。被动应对，从来不是逐日科技的风格。”

一番话，既回避了正面回答，又将姿态拔高，赢得了台下更多赞许的目光。顾晏心中冷笑，果然是高手。这番滴水不漏的应对，更让他确信，这个沈夜，比今天法庭上那个沈家旁支，要危险得多。

峰会结束，顾晏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回到公寓。与沈夜的短暂交锋，让他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这些世家子弟，太懂得如何用光鲜的外衣包裹内里的实质了。

他解开领带，正准备倒杯水，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

这个时间，会是谁？他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楼道里空无一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谨慎地打开门，门外果然空无一人，只有门口的地面上，放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硬质纸盒。

顾晏眉头紧锁，蹲下身，没有贸然用手去碰，而是用钥匙小心地挑开了纸盒的盖子。

里面的东西，让他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那是一件折叠整齐的检察官制服衬衫，白色，与他身穿的别无二致。但在衬衫的心脏位置，却被泼洒了浓稠的、暗红色的油漆，如同一个狰狞的、泣血的伤口。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顾晏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空旷寂静的楼道，依旧没有任何发现。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将视线投向那件被“处刑”的衬衫。

在衬衫的领口处，别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领夹。但那不是检察官的标准配饰。他认出来，那是一种非常小众的、常用于高端私人定制的款式，造型独特，像一枚被荆棘缠绕的星芒。

更重要的是，这枚领夹，他今天刚刚见过——在沈夜的衬衫领口上。

是警告？是栽赃？还是……别的什么？

沈夜白天在峰会上从容自信的身影，与眼前这触目惊心的“血色警告”重叠在一起。这个刚刚与他有过一番唇枪舌剑的男人，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发出嘲讽，还是……他也被卷入了某场更深的漩涡？

夜色浓重，城市的霓虹透过窗户，在顾晏脸上投下明暗不定光影。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而那枚冰冷的荆棘星芒领夹，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闪烁着充满恶意、又或是揭示着某种真相的、诡异的光芒。

他知道，从收到这个“礼物”开始，他平静的生活，已经结束了。而那个叫沈夜的男人，无论愿不愿意，都已成为了他命运中一个无法回避的坐标。